晨光,并非总是代表着希望。
当第一缕孱弱的阳光艰难地刺透尚未散尽的铅灰色云霭,落在蓬莱都城的断壁残垣上时,照亮的是一片地狱过后、令人窒息的死寂。风停了,海息了,连前几日无处不在的、充满恐慌与猜忌的窃窃私语,也消失殆尽。幸存的数十万民众,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或呆坐于自家半塌的屋檐下,目光空洞地望着一片狼藉的街巷;或麻木地翻捡着瓦砾堆,寻找可能残存的家当,亦或……亲人的残肢;更多的人,则自发地朝着皇宫原址——如今已变成一个深达数丈、边缘光滑焦黑、散发着淡淡青金色余韵与奇异净化气息的巨大坑洞——的方向,匍匐跪倒,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潮湿、混杂着灰烬与泥沙的地面上,无声地颤抖,连哭泣的力气都已失去。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湿润、海腥、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檀香焚尽后的复杂气息。倒塌的房屋、断裂的梁柱、破碎的瓦当随处可见,但诡异的是,几乎没有火灾肆虐的痕迹,仿佛那毁天灭地的力量,精准地摧毁了结构,却吝于施舍一丝凡火。一些地方,还残留着青金色的、如同琉璃凝结般的奇异痕迹,那是高度凝练的“天罚风刃”掠过时,瞬间高温与净化之力共同作用的结果,触手微温,却让靠近的人从灵魂深处感到颤栗与敬畏。
都城,还活着,却如同一个被剜去心脏、剃尽腐肉的重伤巨兽,奄奄一息,只剩下本能的喘息与茫然的空洞。
我走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上。脚下是破碎的砖石与浑浊的积水。身上那件本就残破的“静墟”玄衣,在昨夜的罡风中更显褴褛,却奇异地纤尘不染。我并未掩饰形貌,恢复了本来的面容——历经沧桑却依旧清矍,眉宇间沉淀着万水千山的厚重与悲天悯人的苍凉,眉心那点青金色的山河琮印记,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威严的微光。
一路上,有零星的幸存者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向我。起初是麻木,旋即,一些人眼中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如同见了鬼魅,又似看到了神话中走出的存在。他们颤抖地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是连滚爬地向后退缩,将头更深地埋入尘土。
他们认出了我。并非通过画像(那些画像早已被扭曲),而是某种血脉深处的悸动,以及昨夜那毁天灭地、却又泾渭分明的“天罚”中,所蕴含的、与此刻我身上散发出的、同源的气息。
我没有停留,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走过。目光扫过劫后的景象,灵识如同无形的波纹,悄然扩散,感知着这座城市的“伤势”——不仅是建筑的损毁,更是人心的崩溃,秩序的瓦解,以及地脉因昨夜邪阵与天罚对冲而留下的、细微却真实的创伤。
皇宫的巨坑,我没有靠近。那里是罪孽的终点,也是净化最彻底的地方。徐胤,以及那些最核心的爪牙与污秽,已彻底湮灭,连一丝残魂都未能留下,成为了滋养这片土地的、苦涩的教训。坑洞边缘残留的青金净化之力,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阻止任何邪秽的靠近,也将成为一座无形的纪念碑。
我的目标,是城西。那里曾是我最初登陆、建立第一个聚居点的地方,也是后来学宫与初代议事殿的所在地。虽然后来都城中心东移,那里逐渐成为老城区,居住着许多血脉相对古老、或许还对祖训存有一丝模糊记忆的平民与低级官吏。昨夜的风暴,似乎对那里的摧残相对轻微。
穿过大半座死寂的城池,踏入城西地界。这里的景象果然稍好,房屋倒塌不多,街面相对整洁,甚至能看到一些面色惊惶、却强自镇定的老人与妇女,正在组织青壮,清理街道,救助伤者,分发着不知从何处搜集来的、有限的清水与食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却也多了一丝微弱的、试图挣扎求生的气息。
我的出现,再次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但这一次,或许是距离皇宫较远、受冲击稍小,或许是组织者中有些见识不凡的老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我眉心的印记与周身那无法形容的气度上停留片刻后,并未露出极致的恐惧,反而逐渐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与深沉的敬畏。
一位白发苍苍、衣衫简朴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老者,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推开人群,走到我面前数丈外,停下。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的脸,尤其是眉心的印记,嘴唇哆嗦了许久,忽然,挣脱搀扶,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以最古老、最庄重的稽首大礼,额头触地,声音嘶哑、却带着哭腔高喊道:
“不肖……不肖子孙徐安……恭迎……恭迎圣祖仙师……法驾……归……归来……!”
“圣祖仙师”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街区炸响!周围所有正在忙碌或观望的人,无论老幼,无论之前是何表情,此刻全都浑身剧震,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随即,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黑压压地跪倒一片!磕头声、压抑的抽泣声、混杂着难以置信的低语,瞬间打破了这片区域的死寂。
“真的是……圣祖?”
“祠堂里……变脸的圣祖?”
“昨夜……昨夜那风……是圣祖……”
“仙师恕罪!仙师恕罪啊!”
“我们错了……我们真的知道错了……”
我静静地看着跪满一地的身影,看着他们颤抖的肩膀,听着他们混杂着恐惧、忏悔、卑微与一丝微弱希冀的哭喊。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更深沉的疲惫与悲悯。
三百载时光,足以让初心蒙尘,让训诫扭曲,让血脉也变得陌生。这些跪伏在地的人,或许并非直接参与掠夺杀戮的凶手,但他们享受着掠夺带来的畸形繁荣,默许着暴行的蔓延,甚至曾为那些“战功”欢呼。他们,亦是这集体罪孽的一部分。
然而,首恶已诛,天罚已降。剩下的,是迷茫的幸存者,是这片土地未来的承载者。一味追责与恐吓,非但不能重建,只会带来更深的绝望与新的混乱。
我上前两步,来到那名为徐安的老者面前。他依旧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起来吧。”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平静,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能抚平灵魂的战栗。
徐安身体一僵,迟疑片刻,才在年轻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却依旧低垂着头,不敢与我对视。
“城中情况如何?伤亡可重?存粮饮水,可还支应?” 我问道,语气如同询问家常。
徐安显然没料到“圣祖仙师”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务实的问题。他愣了片刻,才慌忙答道:“回、回仙师……城西受损较轻,房屋倒塌约三成,伤亡……伤亡多是惊慌踩踏或坠物所致,已、已尽力救治。存粮……各家各户有些许存余,但、但昨日玉带河断流、仓廪被毁的消息已传开,恐怕……恐怕支撑不了几日。饮水……井水多浑浊,需澄净……”
我微微颔首。情况比预想的稍好,但粮水危机迫在眉睫,人心惶惶,若处理不当,大乱就在眼前。
“传话下去。” 我目光扫过周围依旧跪伏、却竖起耳朵的人群,声音清晰地传开,“徐胤悖逆人伦,触怒天心,已受天罚,身魂俱灭。其从恶之辈,亦已伏诛。”
“天道至公,罚其罪,亦不绝人生路。”
“自即日起,废止‘武烈’年号,复行‘祖龙’纪年(我当年离岸时所定,以离岸那年为祖龙元年)。都城暂由尔等之中,德高望重、知晓旧制、心怀仁念者,协同维持秩序,救治伤患,统计存粮,共度时艰。”
“三日内,于此处,” 我指了指脚下这片相对开阔的街面,“设‘告民台’。凡受过徐胤及其党羽迫害、冤屈者,凡知晓仓廪隐秘、粮道存粮者,凡有一技之长愿助重建者,皆可前来陈述。不得隐瞒,不得诬告,违者严惩。”
“另,即刻派出信使,通告蓬莱全境:天罚已毕,首恶伏诛。各城、各镇、各乡,当以安民为要,清点存粮,抚恤伤亡,罢止一切征伐之举。有趁乱劫掠、煽动暴乱者,人人得而诛之。三日后,自有法度颁行。”
我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又如春风化雨,一点点驱散着人群眼中的绝望与麻木。清晰的指令,明确的期待,严厉的告诫,以及那话语中蕴含的、不容置疑的、仿佛与这片天地共鸣的威严,让这些刚刚经历神罚、心神俱丧的人们,下意识地开始抓住这唯一的、看似可靠的“浮木”。
“谨遵仙师法旨!” 徐安首先反应过来,再次大礼参拜,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哽咽与激动。
“谨遵仙师法旨!” 周围人群,无论是否完全理解,也跟着叩首应和,声音渐渐汇聚,虽然依旧参差不齐,却终于有了一丝生气。
我没有再多言,转身,向着记忆中学宫的旧址方向走去。那里,或许还能找到一些未被彻底焚毁的典籍,一些熟悉的布局,能让我稍作安顿,也便于观察与掌控全局。
重建,始于秩序。
新生,始于希望。
而希望的第一缕光,或许,就从这断壁残垣之中,从这劫后余生的茫然眼神里,从我这归来始祖的平静话语中,开始艰难地萌发。
前路漫漫,废墟待清,人心待抚,国本待固。
但至少,第一步,已经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