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祖祠的塑像泣血,紫极殿的惊雷断旗,这两桩诡谲莫名、直指“天意”与“祖灵”的异事,如同两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蓬莱国都,激起的涟漪远超宫廷与市井的喧嚣,向着更深远、更根本的地方扩散开去。
武烈帝徐胤那道“暂停军事调动”、“筹备重修圣祖祠”的旨意,在恐慌与猜疑弥漫的朝野间,被解读出了截然不同的意味。主战派将其视为陛下迫于压力、暂时安抚人心的权宜之计,暗中摩拳擦掌,认定只要揪出“装神弄鬼”的幕后黑手,便能重振旗鼓。而部分早已对无休止征伐心生倦怠、或暗存仁念的老臣、士人、乃至军中部分将领,则将其视作陛下或许“天良未泯”、悬崖勒马的一线曙光,暗中串联,试图趁此机会,推动国策真正转向休养生息、睦邻敦谊。
然而,无论是主战派的暗中查探,还是主和派的谨慎期待,亦或是民间愈演愈烈的惶恐与流言,都被接下来数日、接踵而至、愈演愈烈的天地异象,彻底碾碎、淹没。
第一桩异事,发生在旨意下达的次日清晨。
蓬莱洲沃野千里,尤其以贯穿洲土南北的“玉带河”两岸最为富庶,乃是国都及东部军镇粮秣根本。是日,天色未明,沿河数百里范围内的所有农夫、渔夫、早起行商,皆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低沉而悲戚的“呜咽”声惊醒。那声音非风非浪,非兽非禽,仿佛源自脚下深沉的大地,又似从浑浊的河水中渗出,丝丝缕缕,钻入耳膜,直透心底,勾起人无尽乡愁与莫名哀伤。
紧接着,更骇人的景象出现了。“玉带河”及其数十条大小支流,原本或湍急或平缓的河水,在同一时刻,水位骤降!非是干旱缺水,而是仿佛河床之下突然开了无数无形的口子,河水疯狂下渗、消失!短短一个时辰,许多浅窄支流竟露出干涸龟裂的河床,主河道水位也下降数尺,无数鱼虾在迅速变浅的泥水中徒劳挣扎。
与此同时,沿河两岸,大片正值灌浆关键期的稻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黄、枯萎!并非虫害,也非缺肥,倒像是支撑它们生长的、最根本的“地力”与“水精”被瞬间抽走。农夫们哭喊着引水灌溉,却发现井水也变得浑浊苦涩,出水量大减。
仿佛一夜之间,这片最富饶的土地,被抽走了生机。
第二桩异事,接踵而至,发生在蓬莱洲东南的“宝鼎山”。此山蕴藏一种独特的“墨玉铁”矿,质地坚硬逾常,是铸造蓬莱战舰龙骨、精锐兵甲的核心材料,堪称国之命脉。当日正午,矿山上空原本晴朗的天色骤然阴沉,铅云低垂,却无雨滴落下。矿坑深处,传来连绵不绝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山体内部有巨物在痛苦辗转。
随即,数处主要矿脉的岩壁,毫无征兆地大面积坍塌!塌方处,并非普通的岩石崩落,那些坚硬无比的墨玉铁矿脉,竟如同风化的朽木,成片成片地化为漆黑的、毫无灵性的粉末!正在作业的数百矿工,若非逃窜及时,几乎被活埋。侥幸逃出者,皆面无人色,指天画地,哭嚎着“山神发怒了”、“矿脉死了”!
宝鼎山墨玉铁矿,就此彻底枯竭,价值连城的战略资源,化为毫无用处的废渣。
第三桩异事,最为诡谲,也最为致命,发生在蓬莱水师最重要的军港之一——“镇海卫”。当日傍晚,原本平静的港湾,突然无风起浪,波涛汹涌。停泊在港内的数十艘大小战舰,包括三艘刚刚下水、尚未出航的巨型“鲸吞级”主力战列舰,船体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并非受到攻击,而是这些战舰赖以纵横四海的、铭刻在龙骨与关键部位的防护与加速符文阵列,在同一时间,齐齐黯淡、失效!符文篆刻处的特制金属与灵木,迅速失去光泽,变得脆弱不堪。更可怕的是,战舰底部,那些精心培育、能与船体共生、提供部分动力的深海巨藻与驭水兽(一种被驯化的海兽),仿佛受到了极致的惊吓与厌恶,疯狂挣扎,撕裂与船体的共生连接,甚至反噬船体,造成大量破损后,纷纷潜入深海,消失不见。
短短一夜,镇海卫水师战力,十去七八!那些耗费无数资源、象征蓬莱武力的狰狞巨舰,成了搁浅在港内、符文失效、动力全无的一堆昂贵废铁。
粮仓枯竭,矿脉成灰,战舰瘫痪。
这已不是“异象”,而是精准打击蓬莱国运命脉的天灾!是比圣祖祠泣血、紫极殿惊雷,更加直接、更加惨烈的警告,或者说,惩戒!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遏制。从前线到后方,从宫廷到乡野,一种末日将至的绝望气息,开始蔓延。流言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公开的哭喊与质问:
“是天罚!一定是天罚!”
“圣祖不容我们抢掠故土,戕害同胞!”
“玉带河哭,是大地母亲在流泪!宝鼎山崩,是山川之灵在震怒!战舰符消,是四海之力在唾弃!”
“我们造的孽,报应来了!报应来了啊!”
紫极殿内,气氛已不是凝重,而是死寂。连夜传来的噩耗,让所有大臣面如死灰。徐胤高坐龙椅,脸色铁青,双目布满血丝,手指死死抠着宝座扶手,几乎要将其捏碎。他面前御案上,堆满了各地急报,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陛下!” 大司农匍匐在地,声音嘶哑,“玉带河沿岸三郡,秋粮绝收已成定局!仓廪存粮,最多支撑都城三月!若不及早从……从外调粮,恐生大乱啊!” 他不敢提“中原”,如今那两个字,在朝堂已成禁忌。
“陛下!” 工部侍郎涕泪横流,“宝鼎山主脉尽毁,墨玉铁十年之内再无产出!各船厂、军器监已无料可用,新建战船、兵甲,全数停摆!镇海卫那边……”
“够了!” 徐胤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坚硬的紫檀木桌面,竟被拍出一道清晰的裂痕。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戾气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交织燃烧。
“粮仓、矿脉、战舰……好,好得很!这‘天意’,倒是精准得很!专挑我大蓬莱命脉下手!” 他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凶兽,“吕文渊!你给朕查!都城之内,东海诸岛,乃至中原,所有精通山川地脉、能引动天地之力的大能、方士、甚至前朝遗老,一个都不许放过!朕不信,这世上真有毫无缘由、凭空而降的天罚!必是有人,以秘法妖术,暗算我蓬莱国本!”
宰相吕文渊此刻也是心惊肉跳,但比旁人多了几分阴沉的心机。他出列躬身,低声道:“陛下,老臣已命人暗查。然……此番异变,范围之广,威力之巨,时机之巧,绝非寻常方士所能为。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老臣斗胆,据一些隐秘记载与民间古老传说,真正的天地伟力、山河意志,若被触怒,确有可能显化如此灾劫……而能引动、或者说,能代表这种‘意志’的……”
他没有说完,但殿中所有人,包括徐胤,都听懂了未尽之言——圣祖,徐福。只有那位传说中已近仙神、开创此国基业、又与九州山河有着神秘联系的开国祖,才可能有此莫测威能,以山川河海为器,行此惩戒之事!
“圣祖……” 徐胤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怒火与不甘,“朕开疆拓土,壮我国威,光大你之基业,何错之有?你既要示警,祠中雷殿中旗,还不够么?为何要断我粮秣,毁我矿脉,废我战舰?!你要毁了朕的心血,毁了这你亲手所创的国度吗?!”
他的咆哮在殿中回荡,无人敢应。只有那御案上的裂痕,无声蔓延。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湿透、满脸惊惶的钦天监官员,连滚爬爬地冲入殿中,顾不上礼仪,尖声叫道:“陛、陛下!不好了!东海……东海方向,灵气监测大阵传来急报!万里海域,灵气暴乱,海眼沸腾,有……有前所未见的超级飓风正在生成,其规模、其路径……直、直指我国都啊!”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殿外,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骤然黯淡如夜,狂风毫无征兆地呼啸而起,卷着沙石,猛烈拍打着宫殿的门窗,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巨响。远方天际,雷光如龙蛇乱舞,沉闷的雷声,一声响过一声,仿佛踏着死亡的鼓点,步步逼近。
真正的,毁灭性的天灾,来了。
徐胤猛地站起,望向殿外那如同末世降临般的天空,脸上的暴怒与不甘,终于被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所取代。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
是屈服于这步步紧逼、愈演愈烈的“天罚”,下诏罪己,彻底转向?
还是……动用那最后的手段,那枚来自异教海神、据说能沟通神秘、换取力量的幽暗晶石,与这“天意”,与这“祖灵”,搏一个鱼死网破?
山河在泣,飓风将至。
蓬莱国运,及及可危。
而此刻,无人知晓,在都城东北方,那座可以俯瞰全城、名曰“观星”的荒废古台上,一个身着残破玄衣、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正静静地望着皇宫方向,望着天边那越来越近的、连接海天的恐怖风柱。
我的眼中,倒映着风暴,也倒映着这座在畸变繁荣与恐惧绝望中挣扎的巨城。眉心处,山河琮印记微微发热,与脚下悲鸣的大地,与远方咆哮的海洋,产生着无声而磅礴的共鸣。
警告,已毕。
惩戒,已行。
若仍执迷不悟……
那么,这汇聚东海之怒、山河之悲的飓风,便将是我以山河龙气为引,为此悖逆人伦、数典忘祖之国度,降下的……
最终审判。
夜,更黑了。风,更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