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并未能吞没圣祖祠的异变带来的恐慌。相反,那如同瘟疫般的恐惧,随着逃散人群的窃窃私语、随着亲眼目睹者煞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叙述,迅速蔓延至蓬莱都城的每一个角落。街头巷尾,灯火通明的酒肆赌坊,骤然冷清了许多。原本喧嚣的、讨论着下一次远征与劫掠计划的豪言壮语,被压低的、充满疑惧的猜测所取代。
“圣祖像……眼睛冒火!青金色的火!”
“宝船模型自己碎了!碎成齑粉!”
“壁画……那些画着咱们打胜仗的壁画,全没了!像被神仙拿抹布擦了一样!”
“仙师怒了……是真的仙师,不是祠堂里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爷爷说过,祖上传下来的画像,仙师是悲天悯人的模样……”
“那些血愿符……烧得干干净净!仙师不喜我们求战求杀啊!”
恐慌之中,亦不乏惊疑。那些在征伐中获利颇丰的将门新贵、与中原贸易(实为销赃)往来密切的豪商、乃至宫廷中支持武烈帝扩张政策的强硬派,初闻消息时多是不屑与斥责“妖言惑众”、“动摇军心”。但前往圣祖祠查探的官吏、侍卫带回的消息,却让他们哑口无言。碎裂的宝船金屑是真的,空白的壁画是真的,那尊面容气质已然大变的塑像,以及其双目中虽已熄灭、却仍残留着令人不敢逼视余韵的痕迹,更是做不得假。
更令他们心底发毛的是,当夜执勤的宫廷修士(蓬莱洲三百年来亦有修行传承,虽偏重杀伐与驭器,对灵气感应却比常人敏锐数倍)回报,在圣祖祠异变发生时,整个都城范围内的天地灵气,都出现了极其短暂却剧烈的紊乱,尤其以皇城和圣祖祠为中心,仿佛有两股无形的磅礴意志,在隔空碰撞、角力。最终,一股充满悲愤与威严的陌生意志,如同磐石镇海,压过了皇城上空那惯常的、炽烈而充满侵略性的气运。
这一夜,蓬莱都城的许多人,失眠了。
皇宫,紫极殿。
这里原本是我当年讲学、议事的“明理堂”旧址,如今已被扩建得恢宏无比,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每一处装饰都彰显着无上权威与赫赫武功。殿内巨大的沙盘上,标注着东海诸岛、沿海州郡的模型,插满了代表蓬莱军力的黑色小旗,其中不少已深深插入代表中原疆域的泥塑之中。
此刻,殿内气氛凝重如铁。鎏金蟠龙柱上的长明灯,火光不安地跃动着,将殿中诸人变幻不定的脸色映照得更加阴郁。
武烈帝徐胤,高踞于九级玉阶之上的黑金宝座。他年约四旬,面容继承了徐氏一脉的俊朗,但眉宇间凝聚着一股经年征伐养成的戾气与不容置喙的独断,双目开阖间精光逼人,此刻却沉沉地注视着殿下禀报的官员。他身披暗金色常服,其上绣着的并非传统的云龙,而是踏浪巨鲸与断裂的敌舰,狰狞而霸气。
“圣祖祠之事,可已查明?是否有人装神弄鬼,蓄意破坏?”徐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大殿中回荡。
新任的大司礼(掌管祭祀礼仪)冷汗涔涔,伏地颤声道:“启禀陛下,臣等已详查。祠内外并无强力破坏痕迹,亦无陌生符箓、阵法残留。塑像金身崩裂处,断面自然,非利器所为,倒似……似从内部瓦解。壁画颜料湮灭,乃灵性自溃。至于圣祖双目……”他顿了顿,声音更颤,“残留气息……浩瀚苍茫,非人力所能企及,与典籍中记载的……开国仙师的气息,确有几分……相似。且、且祠中所有与‘征伐’、‘武功’相关之物,皆遭‘净化’,而与‘仁恕’、‘教化’相关的古训碑文,却丝毫无损,反而……隐隐有灵光流转。”
“荒谬!”阶下,一位身穿玄甲、满脸虬髯的武将踏前一步,声如洪钟,正是水师大都督,徐胤的心腹爱将徐猛,“陛下!此必是中原那些丧家之犬,或是国内某些怀恋旧制、不满陛下伟业的腐儒,勾结方士妖人,弄出的龌龊把戏!意在乱我军心,阻我王师!请陛下下旨,彻查全城,严惩妖言惑众者!圣祖乃我大蓬莱开疆拓土之尊神,岂会不喜征伐?无征伐,何来我今日之强盛?无武功,何来四方臣服?”
“大都督所言甚是!”另一名文官模样的老者出列,却是宰相吕文渊,他捻着胡须,眼中闪着精明的光,“然,民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祠中异象,目睹者众,强行弹压,恐生更大变乱。以老臣之见,不若将计就计。”
“哦?吕相有何高见?”徐胤目光微动。
“陛下可下旨,言圣祖祠年久失修,致有异象,乃上天警示。陛下体念天心,即刻下诏,暂停对中原用兵三月,并拨内帑重修圣祖祠,举办盛**事,祈求圣祖继续庇佑。同时,暗中加紧备战,并严厉排查都城,揪出幕后黑手。如此,既可安抚愚民,又能赢得时间,更可示陛下敬天法祖之诚。待风波稍息,查出真凶,再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则师出有名,民心亦稳。”
吕文渊的话,让殿中不少大臣点头。徐胤沉吟片刻,这确实是老成谋国之言。他刚欲开口——
轰隆隆——!!!
毫无征兆地,一声闷雷,竟在紫极殿穹顶之上炸响!
这雷声极其怪异,并非来自高空,而似紧贴着殿宇最上方的琉璃瓦炸开,沉闷、压抑,却震得整个紫极殿嗡嗡作响,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殿中灯火剧烈摇晃,几近熄灭!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苍穹倾覆、大地震怒的磅礴威压,随着雷声轰然降临,笼罩了整个皇宫!
“护驾!”侍卫统领厉喝,殿中甲士瞬间涌向玉阶,刀剑出鞘,警惕地望向殿顶。徐猛等武将也瞬间气息暴涨,护在徐胤身前。
徐胤霍然起身,脸上戾气与惊疑交织。皇宫有历代加固的阵法守护,寻常风雨雷电绝难侵扰,更别说如此诡异的、仿佛直接在头顶炸开的闷雷!
雷声余韵未绝,异变再生!
殿中那座巨大的、标注着蓬莱军力分布的沙盘,其上所有代表蓬莱军的黑色小旗,无论插在东海岛屿还是中原城池模型上,竟在同一时间,无风自动,剧烈摇晃!紧接着,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中,那些插在中原疆域模型上的黑旗,如同被无形的手拂过,接二连三地自行倒下、折断!尤其是插在“琅琊”、“会稽”、“吴郡”等几个被蓬莱军反复劫掠、杀戮最重的城池模型上的主将旗,更是直接拦腰而断,旗杆碎裂!
“沙盘!沙盘动了!” 有官员失声尖叫。
几乎同时,大殿一侧,专门陈列此次远征“战利品”的紫檀木架上,几件来自中原、灵气盎然、被当作祥瑞摆设的古玉器、青铜鼎,骤然发出低沉的、充满悲戚意味的嗡鸣!器身光华乱窜,仿佛在哭泣,在控诉!其中一尊铭刻着“海晏河清”的青铜小鼎,更是“咔嚓”一声,鼎足出现裂痕!
“这、这是……中原器物的灵性反噬?” 有见识的老年修士脸色惨白。
“混账!” 徐猛大怒,拔刀就要劈向那鸣动的古鼎。
“慢!” 徐胤厉声喝止,他脸色铁青,双目死死盯着沙盘上倒伏断裂的黑旗,又看向悲鸣的礼器,最后缓缓抬头,望向依然残留着隐隐雷声回响的、绘制着日月星辰、但此刻看来却充满压抑感的穹顶。
他并非愚钝之人,相反,能以一己之力将蓬莱带到如此高度,其心智、魄力乃至对某些“超常”力量的敏感,都远超常人。圣祖祠的异变,或许还能用“有人捣鬼”强行解释。但这紫极殿内的闷雷、沙盘自毁、礼器悲鸣……尤其是那随着雷声与异象而来的、充斥殿宇的、磅礴、悲愤、仿佛与脚下大地同呼吸共震怒的无上威严……这绝非人力所能为!
难道……真是……祖灵震怒?是那位开创了一切、却又留下“永不对故土动兵戈”祖训的……真正的圣祖徐福,在表达他的不满与警告?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徐胤的心脏。他向来以铁血武功自傲,视先祖的“仁恕”训诫为迂腐,坚信弱肉强食才是天地至理。但此刻,面对这超越理解、直指本源的天地之威,他内心深处那丝属于徐氏血脉的、对开创者的敬畏,被强行唤醒,与他的野心和暴戾激烈冲突。
“陛下!此乃天象示警!不可不察啊!” 几名一直对扩张政策持保留态度的老臣,趁机出列,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连番异象,皆指向征伐之事!圣祖仁心,不喜杀伐!中原器物悲鸣,乃怨气所钟!再不停战恤民,恐有天罚降世啊陛下!”
“住口!” 徐猛须发戟张,“几个老朽,休得妖言惑……”
“够了!”
徐胤一声暴喝,打断争吵。他胸膛起伏,眼中光芒剧烈闪烁,最终,一丝狠厉与决断压过了瞬间的惊疑。他缓缓坐回宝座,声音恢复了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传旨:暂停对中原一切新的军事调动。原定三月后的‘鲸吞’计划,暂缓。大司礼,按吕相所言,筹备重修圣祖祠法事,规模……要最大。都城戒严,暗中排查可疑人等,尤其注意中原细作与……擅长方术之人。”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殿下众臣,尤其是那些面露忧色的老臣和眼中仍有不甘的徐猛等人:
“然,朕之心志,未尝更改。天下强权,唯刀剑与利益耳。祖宗之法,亦当因时而变。若真有‘天意’阻朕……”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偏执的弧度,手指轻轻敲击着宝座扶手,那里镶嵌着一颗幽暗的、似乎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奇异晶石,正是从某个被剿灭的、信奉古怪海神的岛屿神殿中掠夺来的“圣物”。
“朕,便以这蓬莱万年国运,以朕手中无上锋镝,逆了这天意,改了这祖训,又何妨?”
话音落下,殿外夜空,浓云骤合,遮蔽星月。
遥远的东海深处,无人察觉的海渊之下,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微弱、却充满悲伤与决绝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