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托举着疲惫不堪的躯体,每一次随波起伏,都牵扯着经脉深处隐隐的酸痛。山河龙气在穿越“归墟之涌”时消耗了十之七八,如今只在丹田与眉心琮印中残留着温润的余韵,缓缓滋养着千疮百孔的身心。我仰躺在东海浩渺的碧波之上,目光穿透刺目的阳光,望向高远得令人心悸的苍穹。
回来了。
咸涩的海风灌入鼻腔,带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腥气。这风的味道,与三百年前我率领楼船驶离琅琊时一般无二,却又似乎掺杂了一丝……铁锈与硝烟的气息?是错觉么?还是归墟之中漫长的折磨,让我的感知出现了偏差?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试图捕捉风中更细微的信息。山河龙气虽弱,但对大地、山川、乃至这无垠海域的“脉动”,有着天然的亲和与感知。意念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荡开微弱的涟漪。
东方,极远处,那是我建立的海外仙山——“蓬莱洲”的方向。我能感应到,一股庞大、繁杂、充满“人气”的灵机盘踞在那里,其规模之盛,远超我离开之时百倍、千倍!这让我心中稍安,至少,我带来的火种,已然燎原。
但紧接着,一股不和谐的、锐利而充满侵略性的“金戈”之气,如同毒刺般混杂在那繁荣的灵机之中,隐隐指向西方——中原的方向。更令我心神一凛的是,西南方的海天相接处,似乎传来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能量波动?那波动冰冷、有序、带着毁灭的意蕴,竟与记忆中白夷战舰的炮火残留有几分相似,却又似乎有所不同,更加隐晦,更加……贴近此方天地的规则?
是白夷的触角已经延伸至此?还是……
我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纷乱的猜测。当务之急,是恢复力量,返回蓬莱洲。离开太久,那里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我留下的训诫,可还有人记得?
我尝试运转《天一真经》中记载的水遁之法,辅以残存的山河龙气。周身海水微微震荡,化作一股柔和的推力,载着我向着东方感应中灵力最盛之处,悄然滑行。速度不算快,却胜在节省气力,且能借助水势,隐匿行踪。
如此行了三日三夜。途中曾见巨大的、形制奇特的船只驶过,船上旗帜并非我熟悉的任何样式,船体覆盖着非木非铁的黝黑装甲,侧舷有孔洞,隐隐散发着我之前感应到的那种冰冷能量波动。我潜行深水之下,避开了这些充满戒备的舰船。它们的目的地,似乎也是蓬莱洲方向。
越是靠近蓬莱洲,海上的船只越是频繁,大小不一,形制各异,但多数都带着那股“金戈”锐气,航行间自有一股横行无忌的意味。偶尔能看到较小的渔船惊慌避让,那些大船却往往视而不见,甚至故意掀起浪涛。海风中传来的零星话语,口音已与我当年所授的雅言有了不小变化,但勉强能听懂。谈论的多是“战功”、“劫掠”、“中原富庶”、“陛下雄才”之类,语气中充满了贪婪与骄狂。
陛下?我离开时,蓬莱洲行长老共治之制,何来“陛下”?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海蛇,缠上心头。
第四日黎明,海平面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深沉的、蜿蜒的墨绿色线条。随着距离拉近,那线条迅速拔高、拓宽,化作了巍峨的、笼罩在淡淡晨雾与奇异灵光下的海岸山脉。山脉走势,依稀有着当年我亲手布置的护山大阵的影子,但其规模之宏大,阵法灵光之繁复耀目,远超我当年所设百倍!更令人心惊的是,海岸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高耸的楼船码头、巨大的仓库、以及更多那种黝黑狰狞的战舰。码头上人流如织,车马喧嚣,搬运着堆积如山的货物,其中许多箱笼还沾染着未干的血迹,风格明显是中原之物。
这里,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避世桃源、文明薪火之地吗?
我选了一处偏僻的礁石岸悄然登陆。身上的“静墟”常服早已破烂不堪,与当地人的服饰格格不入。我以残存龙气略微改变了一下骨骼肌肉的轮廓,又用海泥草草掩饰了面容,混入了码头忙碌的人群。
触目所及,一片畸形的繁荣。市集上充斥着从中原掠夺来的丝绸、瓷器、典籍、甚至人口(被锁链拴着的匠人、学者)。蓬莱本土所产的珍珠、海药、以及一些散发着微弱灵光的奇异矿石(似乎是某种新的矿藏),也在高价交易。人们谈论的话题,离不开战争、财富、以及那位被称作“武烈帝”的君主的丰功伟业。
我拦住一个看上去年纪颇大、正在搬运药材的老者,用尽量接近的口音询问:“老丈,请问如今是何年岁?此地……可是蓬莱洲?”
老者抬头,狐疑地打量了我几眼,见我虽然衣衫褴褛但气度不凡(山河龙气自然流转,虽极力收敛,仍有异于常人),便压低声音道:“外乡人?如今是‘大蓬莱武烈朝’十七年。此地当然是蓬莱洲,不过是东港码头罢了。看你这模样,是从西边逃难来的?啧啧,能活着过来不容易,快去那边登记,找个活计,莫要乱打听。” 他指了指远处一座杀气森严的兵营模样的建筑。
大蓬莱?武烈朝?十七年?我离开了不过三百余年,按我当年所定历法……时间对不上!此地时光流逝,似乎与外界不同?是因为归墟的影响,还是……
“多谢老丈。”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心中疑窦更深。武烈帝……这年号充满了征伐之气。
我离开喧嚣的码头区,向着记忆中的蓬莱山主峰方向走去。越往里走,城池的繁华程度愈甚,高楼广厦,街道宽阔,车水马龙。人们的衣着大多光鲜,但神色间普遍带着一种急功近利的浮躁,以及对外来者(尤其是中原相貌者)毫不掩饰的轻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灵气,但也混杂着奢侈享受后的颓靡之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街边茶楼酒肆,说书人正在唾沫横飞地讲述“武烈帝”徐胤陛下横扫东海诸岛、大破中原水师、劫掠吴越之地的“英雄事迹”,听者如痴如醉,拍案叫好。书场外,张贴着征募勇士、远征中原的告示,赏格丰厚得令人咋舌。
我越听,心越沉。这不是我想要的传承。这更像是一个脱胎于华夏文明,却彻底背弃了其仁恕内核,在海外滋养出的、充满攻击性与掠夺**的怪物。
路过一座还算庄严肃穆的庙宇,香火颇盛。我抬头看去,匾额上写着“圣祖祠”。心中微动,迈步而入。
祠内供奉着数尊塑像。居中的,是一尊高达三丈的鎏金坐像,面容依稀与我当年有几分相似,但被刻意塑造成威严无比、目空一切的模样,身穿夸张的帝王冕服,手托一艘战舰模型。塑像下方的金漆牌位上写着:“大蓬莱开国圣祖,文明肇始,武功赫赫,徐仙师福之神位”。
我的塑像旁,左右还供奉着十几尊稍小的塑像,看牌位,都是历代“有大功于扩张”的帝王将相。而祠内墙壁上,绘满了巨大的壁画,内容全是蓬莱大军如何乘风破浪,如何攻破中原城池,如何缴获无数,如何“教化”(实为奴役)土人。
香客们在我(圣祖)的塑像前虔诚叩拜,祈求的并非风调雨顺、子孙安康,而是“保佑此番出征,斩获首级万千”、“祈求圣祖赐福,再拓疆土万里”!
我站在自己的塑像下,望着那被扭曲的容颜,听着那充满贪婪的祈祷,感受着这祠中弥漫的、完全背离我初衷的狂热氛围,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悲哀与愤怒,从灵魂深处缓缓升起。
这就是我当年东渡想要保存的“文明”?这就是我历经生死想要守护的“传承”?
不。这不是。
这三百年来(或许更久,此地时光异常),他们不仅背弃了“永不可对故土动兵戈”的祖训,更将掠夺与征服奉为圭臬,将我尊为“扩张之神”来崇拜!他们榨取着东海乃至从故土掠夺来的资源,发展出畸形的强大武力,视中原故土同胞为猪狗牛羊!
数典忘祖,悖逆人伦!
胸膛中,那与山河琮订立守护契约时点燃的火焰,并未因眼前景象而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只是,这火焰中,除了守护,更添了一份沉重如山的……悲愤,与一丝凛冽的……决绝。
我要守护的,不该是这样的“国度”。我要履行的契约,是守护文明的正道,是调理山河的安泰,而非助长这种畸形的繁荣与掠夺的野心。
若这“枝叶”已然彻底长歪,甚至开始毒害“根本”,那么……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尊扭曲的、被用来为征战背书的“圣祖”像,转身,决然离开了这座令我作呕的祠庙。
走出圣祖祠,夕阳如血,将这座繁华而扭曲的巨城染上一层不祥的红光。远处皇宫方向(那里原本是我设立的议事殿和学宫所在),传来沉闷的钟鼓声,似乎在举行某种庆典或誓师。
我站在熙攘的街头,身影孤独。体内,那温润的山河龙气,似乎感应到了我剧烈的心绪波动,开始缓缓加速流转。眉心处的琮印,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带着告诫意味的灼热。
契约的反噬么?因为我此刻心中,对这由我血脉所建的国度,生出了强烈的否定与……惩戒之念?
不,这不是背弃守护。恰恰相反,这才是真正的守护——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若不能导其向善,则需断其恶根,以免遗祸无穷,最终引来更大的天谴(无论是白夷,还是其他),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我抬起头,望向皇宫上空,那积聚的、带着血腥与征伐气息的浓厚气运。又望向西方,那遥远而亲切的、如今正被这群不肖子孙蹂躏的故土方向。
山河龙气在经脉中奔腾,发出低沉如龙吟的鸣响。归墟之中,我掌控了新的力量,也明白了更深的责任。
是时候,让这些忘记根本的子孙,重新记起一些东西了。
比如,敬畏。
比如,天道。
比如,我徐福……真正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