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潮湿、带着万年尘埃与某种奇异腥甜的气息,如同粘稠的液体,包裹着每一寸皮肤。
我们从“山魈”腹腔那绝望的裂缝坠下,沿着湿滑得令人心悸的古老石阶,不断向下,向下……仿佛正滑向大地的脏腑,滑向时间的尽头。雷蒙最后那声决绝的咆哮与剧烈的爆炸声,已被厚重的岩层彻底隔绝,只剩下众人粗重如风箱的喘息、脚步声在逼仄隧道中的空洞回响,以及……那自深渊底部传来的、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如同沉睡巨兽心跳般的“咚……咚……”声。
“公输先生!撑住!”我搀扶着气息奄奄的公输迁,他的体重轻得可怕,左腿的断骨刺破了皮肉,在昏暗的光线下露出森白的茬子,每一次挪动都带来压抑的闷哼。两名伤势较轻的士卒在前持着仅剩的、用鱼油浸泡过的布条制成的简易火把,摇曳的火光将我们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在布满滑腻苔藓的岩壁上,如同群魔乱舞。夜枭带着仅存的七八名影爪族战士沉默地跟在后面,他们脸上涂满的油彩被汗水和血污晕开,眼神在火光下闪烁着野性的警惕与一丝难以抑制的……敬畏?
这条隧道绝非天然形成。岩壁开凿痕迹古老而规整,巨大的条石严丝合缝,拱顶高耸,隐约可见早已褪色的壁画残迹,风格比影爪族祭坛上的更加抽象、更加苍凉,描绘着星辰陨落、巨兽蛰伏、先民膜拜的宏大场景。空气越来越潮湿,岩壁缝隙中渗出的水珠冰冷刺骨,脚下开始出现积水,潺潺的水声从前方黑暗中传来,越来越大。
“是地下暗河!”王离哑声喊道,他虽疲惫不堪,但眼中却有种回到熟悉领域的异样光芒,“这水道……这岩壁开凿手法……很像……很像骊山皇陵下的……”
骊山皇陵?嬴政的陵寝?这远隔重洋的海外孤岛地下,怎会有与中土帝王陵寝相似的工程?!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心跳声……更近了……”一名士卒颤声道,脸上毫无血色。那“咚……咚……”的声响,仿佛就在前方不远,与暗河的流淌声交织,震得人心脏发麻。
终于,隧道到了尽头。前方豁然开朗,火把的光芒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只能照亮脚下狭窄的石台。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在眼前奔流不息,河水漆黑如墨,却诡异地散发着微弱的、星点般的蓝色荧光。河对岸,是无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而那股令人心悸的“心跳”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金属、臭氧和某种古老生命的庞大威压,正从对岸的黑暗中,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
“桥……有桥!”眼尖的士卒指着左侧。只见一道完全由某种暗沉金属铸造的、宽仅容两人并肩的悬索桥,如同巨蛛吐出的丝线,横跨在汹涌的暗河之上,通向对岸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桥身布满了厚厚的尘埃,金属栏杆上雕刻着与“山魈”内部符号同源的、复杂到令人头晕的纹路,在火把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过去!”夜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颤抖,他指着对岸,用土语急促地说道,“祖神……就在那边!‘星殒之渊’!过了桥,就是圣地核心!”
祖神?星殒之渊?这冰冷的金属桥,这人工开凿的隧道,这中土风格的工程……与影爪族那原始崇拜的“祖神”,何其格格不入!
“等等!”公输迁突然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桥面与对岸黑暗的交界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那光……不对……桥头有东西……是……是符文阵列!白夷的……防御机关!”
众人悚然一惊,凝神望去。果然,在桥头与对岸地面连接处,隐约可见一圈用某种发光材料镶嵌的、极其复杂的几何图案,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幽绿色光芒!与“山魈”内部的能量纹路如出一辙!
白夷果然来过这里!而且布置了防御!
“能破解吗?”我急问。
公输迁艰难地摇头,气息越发微弱:“能量……结构……看不懂……强行通过……必触发……致命攻击……”
前有白夷机关拦路,后有追兵可能随时沿隧道而下!我们再次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死地!
“还有……别的路吗?”我看向夜枭。
夜枭脸色难看地摇头,指着汹涌的暗河:“河……是‘冥河’……触之即腐!唯有……此桥!”
绝望的气氛再次弥漫。难道千辛万苦逃到此地,终究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离,突然指着桥头一侧岩壁上几个极其隐蔽的、仿佛天然形成的凹坑,迟疑道:“大人……您看那个……像不像是……墨家机关术里的‘七星锁’暗扣?”
墨家机关术?! 我猛地望去,只见那七个凹坑排列方式,竟真的与传说中墨家非攻机关术的某种密钥阵列有几分神似!可墨家的技艺,怎会出现在这海外绝地?!
公输迁闻言,眼中猛地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异彩,他挣扎着从我怀中脱出,几乎是爬向那岩壁,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些凹坑,喃喃道:“乾……坎……艮……震……巽……离……坤……不对……还缺一个……兑位……生死门……”
他猛地抬头,看向桥对面那散发着幽绿光芒的符文阵列,又低头看看凹坑,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计算,最终,他死死盯住了阵列中心一个极其微小的、似乎可以按压的凸起!
“我……我知道了……”公输迁脸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主公……让……让所有人退后十步!快!”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但看到他眼中那种勘破天机般的决绝,咬牙下令:“退后!”
众人迅速退到隧道口。公输迁独自趴在桥头,用最后的气力,按照某种玄奥的顺序,依次按压、旋转那七个凹坑,最后,他将一枚随身携带的、用于测量方位的青铜罗盘,狠狠按向了阵列中心的那个凸起!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桥头那圈幽绿色的符文光芒骤然熄灭!防御机关,解除了!
“成了!”众人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然而,公输迁却并未退回,他保持着按压罗盘的姿势,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七窍中缓缓流出黑色的血液!他艰难地回头,看向我,嘴角扯出一个凄惨而满足的笑容:
“主公……老臣……幸不辱命……此阵……乃……‘九宫生死契’……以……以生机为引……方……方可开启……路……路通了……前面……小心……白夷……还……还有……‘星髓’……核心……在……在……”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神采彻底黯淡,按压罗盘的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梁,软软地瘫倒在地,气息全无。
“公输先生!!!”我扑上前,抱起他尚有余温却已僵直的身体,喉咙如同被烙铁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这位呕心沥血、助我跨越重洋、屡次于绝境中创造奇迹的老人,竟以如此决绝的方式,为我们打开了最后的生门!
悲恸如同火山般在胸中翻涌,却被眼前绝境死死压住。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走!过桥!”我嘶哑着下令,声音如同破碎的锣。两名士卒含泪抬起公输迁的遗体。我们踏上那冰冷的金属悬桥,桥身在脚下微微晃动,发出吱嘎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断裂。暗河在脚下咆哮,黑色的河水泛着诡异的磷光。
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上。对岸的黑暗越来越近,那股庞大的“心跳”声和生命威压几乎让人窒息。
终于,脚踏上了对岸坚实的岩石地面。火把的光芒向前延伸,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穹顶高不见顶,仿佛另一片夜空,无数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如同星辰般的晶体镶嵌在岩壁上,照亮了整个空间。空间中央,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如同陨石撞击形成的天坑,坑底弥漫着浓郁的、如同液态蓝宝石般的雾气,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正是从坑底传来!
而更令人震撼的是,在天坑的边缘,环绕着一圈巨大的、明显非自然形成的金属平台!平台上,耸立着数十具庞大无比的、形貌各异的……骸骨!有的似巨蜥,有的如飞龙,有的则完全是无法理解的怪异形态,它们的骨骼呈现出一种暗金色的金属光泽,历经万载岁月而不朽!骸骨之间,散落着无数破碎的、闪耀着星髓光泽的金属构件和仪器残骸,仿佛一个远古巨兽的坟场!
“祖神……遗骸……”夜枭和他身后的影爪战士早已跪伏在地,朝着那些巨大的骸骨顶礼膜拜,脸上充满了无尽的虔诚与恐惧。
这就是影爪族崇拜的“祖神”?这些巨兽骸骨?可那些金属平台和仪器残骸又是什么?这哪里是圣地,分明像是一个……远古的战场或者试验场!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骸骨,猛地定格在天坑对面,平台最高处!那里,赫然矗立着一具最为完整、也最为奇特的“骸骨”——它并非生物骨骼,而是一具高达十余丈、线条流畅、仿佛人形却又带着昆虫与机械特征的、通体由某种暗蓝色晶石与金属构成的巨大骨架!骨架的胸腔位置,镶嵌着一颗如同小型太阳般、散发着磅礴能量与生命波动的、剧烈搏动着的幽蓝色晶核!那恐怖的“心跳”声,正是源自于此!
而在这具晶石骨架的脚下,平台之上,竟然修建着一座小巧却极其精致的、风格与白夷科技截然不同的白玉祭坛!祭坛上,供奉着一卷非金非玉、流淌着七彩光华的卷轴,以及一柄造型古朴、剑身却透明如水晶、内部有星云状光晕流转的长剑!
星髓核心!祖神骸骨!白玉祭坛!还有那卷轴与长剑!
一切的秘密,似乎都指向了这里!
然而,还未等我们从这极致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如同指甲刮擦金属的警报声,突然从平台深处响起!紧接着,十几具原本静止不动的、形似巨蝎和猎犬的小型金属构造体,眼中猛地亮起猩红的光芒,从阴影中站起,挥舞着闪烁着能量火花的螯钳和利爪,如同潮水般向我们涌来!
白夷的自动防御机关!被触发了!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而这虎穴之中,埋葬的竟是超越想象的远古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