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夷战舰拖着滚滚浓烟,消失在海平线外的迷雾之中,留下死寂的海湾和一片狼藉的滩头。
胜利的代价是惨重的。
洞穴深处,血腥与草药的气味混杂,压抑的呻吟声此起彼伏。雷蒙肩臂的伤口再次崩裂,医官用影爪族提供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墨绿色草膏勉强止血,但他因失血和疲惫已陷入昏睡。连同之前重伤未愈的,能自行站立者已不足三十人。火器耗尽,箭矢见底,粮食将尽。唯一的“战利品”,是与影爪族那更加微妙、脆弱且充满试探的同盟关系。
我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从缴获的影爪族皮囊中发现的、闪烁着微光的暗蓝色矿砂——这与我怀中那小块来自地宫废墟的“星髓”样本,质感惊人地相似。
夜枭(影爪族首领)对主营地方向,尤其是对那张我草绘的、标有“星髓”矿脉位置的地图所表现出的异常热切,如同芒刺在背。联盟的基础,是共同敌人白夷。如今白夷暂退,那脆弱的纽带,还能维系多久?
“主公,夜枭派人送来些熏肉和块茎。”一名士卒捧着几块用宽大树叶包裹的食物走来,低声道。食物的品相粗糙,却已是雪中送炭。
我点了点头,示意分发给伤员。“夜枭本人呢?”
“他在洞口平台,一直望着主营地方向,派出了好几拨人手往林子里去了。”
探查?还是在谋划什么?我强撑着站起身,腿上的伤口一阵刺痛。必须主动接触,摸清他们的意图。
洞口平台,晨雾散尽,阳光刺眼。夜枭如同石雕般伫立在悬崖边缘,暗绿色的伪装服与背景几乎融为一体。他听到脚步声,缓缓回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阳光下更显锐利。他指了指主营地方向,又指了指自己派出的探子消失的丛林,做了一个“等待”的手势,然后,目光落在我随手放在岩台上的、那张标有矿脉标记的草图,眼神瞬间变得灼热。
他伸出涂满油彩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星髓”矿脉的标记上,喉咙里发出几个急促的音节,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意味。
果然是为了这个!我的心沉了下去。这矿脉是公输迁认定可用于打造神兵利器的关键,也是我们未来可能与白夷抗衡的重要依仗,绝不可轻授于人。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代表白夷战舰的图案,又画了一个交战的符号,最后才指向矿脉标记,摇了摇头。我在告诉他:大敌当前,矿脉之事,容后商议。
夜枭的眉头瞬间拧紧,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甚至……戾气。他猛地抬手,指向洞穴深处堆放的那些黑曜石武器和兽皮,又指了指我们几个伤势最重的士卒,最后指向矿脉标记,意思很明显:我们提供了帮助和食物,需要回报,矿脉的信息就是回报。
气氛瞬间紧绷。几名附近的影爪战士似乎感应到首领的情绪,无声地围拢过来,手按在了腰间的黑曜石匕首上。我们这边的士卒也立刻警觉地握紧了兵刃。
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丛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如同猿啼般的呼哨声!一名影爪族探子如同灵猴般从树冠间荡出,连滚带爬地冲上平台,对着夜枭急促地禀报着什么,脸上带着惊惧与兴奋交织的神情。
夜枭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不再看我,而是死死盯着探子,连珠炮般地问了几句。探子一边比划,一边指向丛林深处,语速极快。
“主公,他们在说什么?”一名懂些土语的士卒紧张地低语,“好像……好像说是在北边山谷,发现了‘大动静’……有‘铁怪物’的声音……还有……‘白皮鬼’的臭味?”
白夷?他们又出现了?还是在打矿脉的主意?
夜枭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我,之前的对峙仿佛从未发生。他快速地在岩壁上画了一个简易的矿镐图案,又画了白夷的独眼船符号,两个图案中间打了一个巨大的叉!然后,他指向我,又指向丛林深处,做了一个联合进军的手势!
白夷在打矿脉的主意!他要求我们立刻联合行动,驱逐白夷,保护(或者说争夺)矿脉!
局势瞬间逆转!共同的威胁再次压过了内部的裂隙。
我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矿脉绝不能落入白夷之手!而且,这或许是探查白夷动向,甚至寻找与主营地联系机会的绝佳时机!
“雷蒙重伤,你留守洞穴,照顾伤员,严密戒备!”我立刻对一名队正下令,随即点了包括三名轻伤员在内的十五名还有战力、机警且熟悉地形的士卒,“其余人,带上武器和三日干粮,随我与夜枭首领行动!”
“主公,您的伤……”队正担忧地看着我腿上的绷带。
“无妨!”我咬牙撕下一条布,将伤腿紧紧捆扎,剧痛让我额头冒汗,但神志却异常清醒。机遇与危险并存,必须抓住。
夜枭见我已做出决断,也不再废话,低啸一声,立刻有二十余名影爪战士汇聚过来。他指了指那名报信的探子,又指了指北方,示意由他带路。
没有战前动员,没有多余言语。两支刚刚还险些兵戎相见的队伍,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再次结成临时的、同床异梦的同盟,如同两道汇入丛林的溪流,向着未知的险地疾行。
探子在前引路,身形如鬼魅,在盘根错节的雨林中穿梭自如。我们紧随其后,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影爪族的速度。越往北,地势越高,林木愈发高大,光线昏暗,空气中那股硫磺混合着腐烂植物的怪味也越来越浓。各种奇形怪状的昆虫和从未见过的、色彩斑斓的毒蛙在脚下穿梭,令人毛骨悚然。
途中,我们经过了几处废弃的影爪族临时营地,以及一些战斗的痕迹——折断的黑曜石矛尖,烧焦的地面,甚至还有几具早已腐烂、被野兽啃噬得面目全非的、穿着破烂白夷样式布料的骸骨!显然,围绕这片区域,白夷与影爪族的冲突早已持续了很久。
“快了……就在前面山谷……”懂土语的士卒气喘吁吁地翻译着探子的话,“他说……能听到‘铁牙兽’啃石头的声音……”
“铁牙兽?”是白夷的采矿器械?
我们放慢脚步,借助茂密的植被隐匿身形,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处高地的边缘。拨开挡在眼前的巨大蕨叶,下方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下方是一个巨大的、仿佛被陨石撞击形成的碗状山谷,谷底裸露着大片闪烁着幽蓝色和银灰色光泽的岩层——正是“星髓”矿脉!然而,此刻山谷中却是一片喧嚣!数十名白夷士兵正在忙碌,他们驱赶着几种造型古怪的、如同巨蝎和穿山甲混合体的金属机关兽,这些“铁牙兽”用旋转的钻头和巨大的钳爪,正疯狂地开采着矿石!山谷一侧,已经搭建起了一个简陋的营地,竖着几顶白色的帐篷,帐篷旁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冒着黑烟的熔炉!更令人心惊的是,营地中央,赫然停放着两架造型精巧、带有轮式底座、管身细长的金属弩炮!与战舰上的火炮不同,这东西似乎更适合陆战。
白夷不仅来了,而且已经开始大规模采矿,并建立了前哨基地!他们的效率和对资源的掠夺**,令人胆寒!
夜枭死死盯着山谷中的白夷营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咆哮,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回头看向我,用眼神询问:打不打?
打?对方人数是我们的两倍有余,有机关兽,有弩炮,据险而守。我们疲惫不堪,弹药匮乏,硬冲无疑是送死。
不打?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挖空矿脉,壮大实力?
正当我急速权衡之际,山谷中异变突生!
一台正在矿脉边缘作业的“铁牙兽”突然发生了猛烈的爆炸!火光冲天,碎片四射!附近的几名白夷士兵惨叫着被掀飞!
“是地火!矿脉有地火!”懂土语的士卒惊呼。
几乎同时,山谷四周的岩壁中,突然传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的“沙沙”声!紧接着,无数只拳头大小、甲壳黝黑发亮、长着巨大螯钳的怪虫,如同潮水般从岩石缝隙中涌出,疯狂地扑向最近的白夷士兵和机关兽!
是“蚀铁蝎蚣”!而且数量如此之多!
白夷营地瞬间大乱!士兵们惊恐地尖叫,用火铳徒劳地射击着蜂拥而至的虫潮,但蝎蚣数量太多,瞬间就有数人被扑倒,发出凄厉的惨嚎。那两架弩炮调转方向,射出的爆炸弹在虫群中炸开,火光四溅,暂时清空了一片,但更多的蝎蚣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涌出!
“机会!”夜枭眼中凶光爆射!他显然对这一幕并不陌生,甚至可能早有预料!他猛地一挥手,影爪战士们如同得到命令的狼群,悄无声息地散开,利用地形掩护,向陷入混乱的白夷营地潜行而去,目标直指那两架威胁最大的弩炮!
“我们怎么办?”身旁的士卒急问。
“狙杀指挥官!破坏熔炉!制造更大混乱!但不要缠斗!”我瞬间做出决断。这是天赐良机!
我们借助高地优势,用所剩无几的弩箭,精准地射向那些正在试图组织抵抗的白夷军官。几名士卒则点燃了最后几枚用油布包裹的、浸满树脂的“火流星”,奋力掷向那座冒着黑烟的熔炉和堆放的物资!
火箭准确地命中了目标!熔炉爆炸,点燃了附近的帐篷和物资,火势迅速蔓延!白夷的指挥系统彻底瘫痪,营地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夜枭的部下已经成功接近了弩炮,用黑曜石斧疯狂劈砍着炮架和轮子。虫潮、火焰、来自暗处的冷箭……多重打击下,白夷士兵崩溃了,开始四散奔逃。
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向我们倾斜。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趁势扩大战果时,山谷入口处,突然传来了沉闷的、如同巨兽踏步般的轰鸣声!紧接着,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身影,撞开谷口的树木,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个高达三丈、完全由暗沉金属铸造而成的、形似巨猿的恐怖机关!它的独眼闪烁着血红的光芒,手臂是两门粗大的、正在旋转蓄能的炮管,每踏出一步,大地都为之震颤!
白夷的援军!而且是如此可怕的战争机器!
“撤退!快撤!”我嘶声大吼,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夜枭也看到了那金属巨猿,脸色剧变,发出尖锐的撤退呼哨。
但,已经晚了!金属巨猿的独眼锁定了我们所在的高地,右臂炮管红光一闪!
轰——!
一道炽热的光束撕裂空气,狠狠地砸在我们藏身的岩壁上!
地动山摇!碎石如同暴雨般落下!
“主公小心!”
我被身旁的士卒猛地扑倒在地,一块巨大的岩石擦着后背飞过,砸得地面凹陷下去!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同伴凄厉的惨叫。
混乱中,我抬起头,只见那金属巨猿正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我们逼近,左臂的炮口再次开始凝聚恐怖的红光……
裂隙不仅出现在联盟之间,更出现在了生存的希望之上。这突如其来的、绝对的力量碾压,让我们所有的挣扎与谋划,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