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鹘船拖着残破的船体,如同负伤的巨兽,艰难地靠上望归湾粗陋的码头。船身木板上的焦痕与裂口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遭遇战的惨烈。当昏迷不醒、左臂一片血肉模糊的陈敖被士卒们小心翼翼地抬上岸时,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烟火气,瞬间压过了海风惯有的咸腥,为这片新辟的港湾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幸存者不足二十人,人人带伤,他们相互搀扶着踏上陆地,脸上混杂着烟灰、血污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担架上的陈敖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公输迁带来的医官只看了一眼,便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主公,陈将军伤势极重,失血过多,加之火毒攻心……能否撑过,全看天意与他的意志了。”
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到这近乎判决的话语,我(徐福)仍觉一股逆血上涌,眼前景物微微晃动,幸得身旁的周文及时扶住。那艘凝聚了公输迁无数心血、象征着蓬莱航海技术的“探海舟”,那百余名追随我远渡重洋、历经血火考验的百战锐士,难道就这般折损在这陌生海域?
“战况……究竟如何?珊瑚民呢?”我强压下喉头的腥甜与心中的剧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迫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
一名幸存校尉跪倒在地,虎目含泪,声音嘶哑:“回主公!血帆盗……退了!彩贝岛,保住了!陈将军带我们冲乱了贼阵,救出了十几船珊瑚民妇孺!珍珠湾的援军赶到时,那些红帆恶魔……竟拔锚转向,退往深海去了!”
退了?凶名赫赫的血帆盗竟然后退了?这结果远非预想中的全军覆没,而是一种惨烈至极的、代价巨大的……成功?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反而让我心头疑云更重。
未及细想,东南海面上,已出现了庞大的船队帆影。珍珠湾的战船簇拥着数十艘装饰着绚丽珊瑚与贝壳的奇特船只,正朝着望归湾驶来。巨浪酋长的旗舰行在最前,战鼓声低沉,不再充满杀伐之气,反而带着一种宣告与审视的意味。
“主公,他们来了。”周文低语,语气复杂。
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损失已无法挽回,但眼前的结果,却为我们在这星罗群岛的博弈,投下了一枚无法忽视的重磅筹码。巨浪酋长的到来,绝非仅仅是庆功。
“公输先生,竭尽全力,救治陈敖!”我沉声下令,目光扫过伤痕累累的士卒,“阵亡者,厚葬抚恤;伤者,全力救治;生还者,皆记大功!”
“诺!”
整理衣冠,我率周文、赵午迎向码头。巨浪酋长踏岸而来,目光先掠过伤员与残船,眼中闪过一丝震动,随即落在我身上,那精明的审视比以往更甚。
“徐朋友,”他声音洪亮,“珍珠湾,欠你一份情。彩贝岛能存,海道得安,仰仗贵部勇士血战。”
“酋长言重,同舟共济而已。”我微微躬身,“只是代价,确实惨重。”目光再次扫过伤亡景象。
巨浪酋长沉默颔首,侧身引见身后一位身着羽袍、手持珊瑚杖的老妪:“这位是彩贝岛长老,‘珠母’。”
珠母长老面容威严,眼神复杂,劫后余生的感激与对陌生力量的忌惮交织。“多谢援手。”她声音沙哑。
简单见礼后,巨浪酋长话入正题,目光锐利:“徐朋友,血帆盗凶焰滔天,此番虽退,必不甘休。星罗群岛恐再无宁日。不知贵部……今后有何打算?”
核心问题终于摆上台面。经此一役,我们这支“落难部族”展现出的战力与决绝,已无法被轻视。
我迎向他的目光,语气平静而坚定:“徐某与部众,只求安身立命。寇仇已种,唯死战而已。愿与珍珠湾、彩贝岛及所有爱好和平之部落,共御外侮!望归湾可为前哨,我等技艺,可为盟友之助。”我将“盟友”二字,稍稍加重。
巨浪酋长眼中精光闪动,与珠母对视后,朗声道:“好!即日起,蓬莱部便是珍珠湾与彩贝岛最坚实的盟友!望归湾及周边三岛,尽归贵部!所需物资人力,珍珠湾鼎力支持!只望贵部能助我等打造更强战舟利器,共保海疆!”
“固所愿也!”我拱手应下。一个以血火淬炼出的、更为对等的同盟,在此刻初步确立。但这同盟的稳固,取决于我们能否持续提供价值,并在未来的风浪中存活。
接下来的日子,望归湾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珊瑚民带来了谢礼与难民,珍珠湾运来了补给与工匠。公输迁一边救治伤员,一边规划扩建船坞工坊。表面合作下,暗流依旧:赵午回报,巨木族船队曾在附近窥探;关于血帆盗蹊跷退走的原因,也传言四起。
深夜,我独坐观海阁,对案头那拓印着诡异符号的麻布沉思。血帆盗的动向充满疑点。陈敖的重伤与探海舟的沉没,是沉重的代价,也是严厉的警告。
“主公,陈将军醒了!”医徒来报。
我立刻赶往医庐。陈敖虽虚弱,眼神已恢复清明,充满恨意。“主公……末将无能……”
“不,你立下大功。”我按住他,“彩贝岛因你而存,星罗群岛因你而知我蓬莱不可轻侮。好好养伤,将来复仇之剑,还需你执掌!”
陈敖重重点头,喘息片刻,低声道:“主公……冲阵时,我见那血帆盗主舰船首怪鸟的眼睛……绿得像活物……会动!他们退走时,桅杆上……似升起了……一面黑色小旗……”
活物般的绿眼?黑色小旗?我心中巨震。血帆盗的背后,隐藏着远超想象的秘密。
余烬未冷,硝烟散处,非是坦途,而是更深的迷局与杀机。我们虽暂时在这星罗群岛的棋局中落下了一子,扎下了“定锚”之点,但整盘大棋,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