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部落俘虏在地上画出的那道曲折界限,如同命运的藩篱,横亘在我与这片土地的未知力量之间。他们最终被释放,带着我们赠与的盐块和一面小铜镜,沿着来路消失在密林深处。临行前,那年长的俘虏回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警惕,有评估,或许还有对那面光可鉴人的“宝物”的难以割舍。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漫长博弈的开始。
营地的危机并未立刻解除,但紧张的气氛稍稍有一点缓和。获救兵士的病情稳定,证明了山鬼部草药的价值,也暂时赢得了部分人心。李闯虽仍对“与与野人为伍”嗤之以鼻,但筑坝工程的进展转移了他大部分精力。在付出数人受伤、工具大量损毁的代价后,第一道简陋的土石坝基终于艰难成型。虽然远谈不上坚固,但至少意味着我们有了继续更多水源的能力。
我立刻将重心转向两件事:一是全力巩固与山鬼部脆弱的联系;二是加紧探查西北方那神秘的鹰隼部。
“我们需要一个固定的地方,与他们交易。”我在议事堂对陈敖和李闯说道,手指点着那张粗糙的鹿皮地图,“就在这条‘界线’我们一侧,靠近水源,地势开阔,便于了望和撤离的地方。”
地点很快选定,位于望海营西南五里外,一处溪流拐弯形成的平缓河滩。我派出一队工匠,在河滩高处搭建了一个坚固的木棚,并竖起一根高杆,悬挂起一面巨大的、用秦地带来的茜草染红的麻布旗帜,作为标记。同时,我严令:除非对方先展示善意,否则绝不允许任何人越过溪流中线。
交易并非一帆风顺。起初,只有零星几个胆大的山鬼部猎人,远远地抛下兽皮或草药,换取我们放在河滩上的小撮盐粒后便迅速离开。我们尝试放置更多物品:陶罐、青铜小刀、甚至精美的玉饰(来自贡品),但他们似乎只对盐和镜子感兴趣,对其他东西警惕多于渴望。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一名我们的老农,在交易时,故意将一小袋粟米种子和几块我们尝试种植成功的块茎(源自之前土着的馈赠)放在显眼位置,并反复做出播种和收获的动作。一名山鬼部老者盯着看了许久,最终,他用一捆罕见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止血草药,换走了那袋种子和块茎。
这次交换,意义非凡。它意味着沟通超越了最基本的物质需求,开始触及生存的核心——农业。我仿佛看到了一扇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然而,西北方的阴影始终笼罩。陈敖派出的精锐斥候多次试图深入鹰隼部的领地,但回报令人不安。那里地势更为险峻,丛林密布,巡逻的战士明显更多,且极其警惕。斥候们甚至发现了一些被摧毁的小型聚落遗迹,风格与之前见过的都不同,像是被彻底抹去,只留下焦土和破碎的骨骸,现场还发现了那种刻有鹰隼图腾的残破武器。
“鹰隼部……极具攻击性,而且似乎正在扩张。”陈敖总结道,面色凝重,“我们抓到的那个舌头(一名在边界冲突中俘获的落单鹰隼部战士)极其顽固,什么也不肯说,最后……咬舌自尽了。”
敌人的强悍与残酷,超出了预估。我们必须加快与山鬼部的联系,获取更多信息,甚至……寻求某种形式的互助。
我决定冒一次险。我让工匠精心打造了一把青铜短剑,剑柄上镶嵌了一颗带来的珍珠。然后,我让陈敖带领一队人,护送几名之前交易中较为面熟的山鬼部人返回他们的领地边缘,并将短剑作为礼物,送给他们的首领。同时,我带去了一个口信(通过手势和图画传达):鹰隼,共同的威胁。我们需要谈谈。
等待回音的日子异常煎熬。我加派了望海营和交易点的警戒,日夜堤防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袭击。坝区的建设也未停歇,李闯几乎住在了工地上,用他的严苛督促着工程,仿佛要将所有对土人的怒火都倾泻在那些顽石之上。
第七日,黄昏。了望塔传来信号:西南方向,交易点河滩对岸,出现了大队人马!
我立刻带陈敖及精锐护卫赶去。抵达河滩时,夕阳正将河水染得一片金红。对岸,黑压压站了至少百名山鬼部战士,他们沉默肃立,身上彩纹在夕照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为首者,是一名身材异常高大、脸上涂满深色诡异图案、头戴羽冠的中年男子,他手中,正握着那把我送出的青铜短剑。
他目光如炬,隔着二十余丈的河水,直直地射向我。没有言语,没有手势。他只是缓缓举起短剑,剑尖指向西北方向,然后,重重地向下一挥,斩断空气!
紧接着,他身后两名战士抬出一只还在挣扎的活鹿。那首领手起剑落,鹿首分离,鲜血喷溅入河水,迅速被稀释流走。他将短剑上的血渍在鹿皮上擦拭干净,然后指向我们,又指向西北,最后将短剑高高举起。
一股战栗感席卷全身。我明白了。这不是谈判,是宣告。他以血祭的方式,接受了“鹰隼部是共同敌人”的提议,并以这柄染血的青铜剑,立下了某种……原始的盟约?或者至少是共同对敌的默契。
山鬼部的人群如同出现时一样,沉默地退入了丛林,消失不见。只留下河滩上那摊刺目的鹿血和逐渐暗淡的天光。
我站在原地,河水哗哗流淌,仿佛刚才那血腥而震撼的一幕从未发生。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与这片土地的关系,从小心翼翼的试探,迈入了以血与铁为注的险局。
“回去。”我声音干涩地对陈敖说,“加固所有防御。鹰隼部,将是我们的死敌。”
界河之水,已被血染。和平的假象撕破,真正的生存战争,即将来临。而我们这数千大秦遗民,与那神秘的山鬼部,在这异域的苍穹下,被共同的威胁,绑上了同一辆战车。
前途是凶是吉,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