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鳌湾的火光烧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时分,才在潮水与侥幸落下的一场小雨中渐渐熄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与油脂混合的恶臭,黑色的浓烟依旧如同巨大的伤疤,缠绕在蓬莱城与海岸线之间。海面上漂浮着焦黑的船骸、破碎的木板,以及一些无法辨认形状的、令人心悸的残迹。滩涂一片狼藉,原本设置的假目标连同下面的泥土都被烧成了琉璃状的硬壳,几处礁石被熏得漆黑。
蓬莱,如同一个从火场中侥幸爬出的伤者,虽未立刻毙命,却已是遍体鳞伤,元气大伤。
城墙多处焦黑破损,尤其是东门楼,塌了半边,守军士卒正在清理废墟,抬出同伴焦黑的遗体,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伤兵的呻吟声从城内各处临时搭建的医棚中传出,不绝于耳。
勤政堂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角落的沉重与悲凉。我坐在案后,一夜之间,鬓角竟似添了许多霜色。陈敖、李闯站在下首,两人皆带伤,甲胄残破,脸上烟尘与血污混合,眼神中充满了血丝、疲惫,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悲愤。周文在一旁,不住地咳嗽,是被昨夜烟尘呛的,脸色蜡黄。公输迁则呆呆地看着手中一块烧得变形的、带有云汐国纹样的金属碎片,仿佛失了魂。
“说吧,损失……几何。”我的声音沙哑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断鳌湾……五百死士,撤回者……不足百人,且大半带伤,李将军亲卫队为掩护主力撤退,几乎……全军覆没。水军快艇损毁七艘,楼船重伤两艘。滩头防御工事……尽毁。”
李闯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木屑纷飞,他虎目含泪,低吼道:“是末将无能!末将轻敌!害死了那么多弟兄!”
“现在不是揽罪的时候!”我厉声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云汐国舰队动向如何?”
赵午上前一步,脸色苍白:“回主公,敌舰队昨夜炮击后,并未趁势登陆。其主力依旧停泊在外海十里处,似乎在……休整补给。但派出数艘快船,不断在近岸游弋侦察,似在评估战果,寻找下次进攻的薄弱点。”
“他们在等。”陈敖沉声道,“等我们自行崩溃,或者……等山鬼部、鹰隼残部闻讯而动,内外夹击。”
堂内再次陷入死寂。云汐国这一手焚海火攻,不仅重创了我们的有生力量,更摧毁了军心士气。那黏稠恶毒、水泼不灭的火焰,成为了每个幸存者心头的噩梦。如今强敌环伺在外,内部人心惶惶,粮草被焚毁部分,伤员遍地,蓬莱已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
“主公……”周文声音颤抖,“城内存粮,被焚近三成,加之伤员剧增,恐……恐难支撑一月。民心浮动,流言四起,已有宵小之辈蠢蠢欲动,欲趁乱劫掠……”
内忧外患,莫过于此。
我闭上眼,脑海中是昨夜冲天的火光和士卒凄厉的惨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冲击着我的意志。放弃吗?带着残部,乘船遁入茫茫大海,或逃入深山,或许还能苟延残喘……
不!
我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却燃起一丝近乎疯狂的执拗。我是徐福!我是带领三千童男女跨越沧海、于此绝域开辟基业的徐福!我若倒下,身后这数千追随者,将尽成异域孤魂!嬴政未能让我屈服,海上的风浪未能让我沉没,区区海外蛮夷,就想让我徐福低头?
“都给我听好!”我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蓬莱,还没亡!我徐福,还没死!”
众人一震,目光聚焦于我。
“焚海油虽利,然其舰巨笨,需靠岸方能发挥全力!昨夜之火,烧掉的是我们的侥幸和轻敌!也烧醒了我们!”我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云汐国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想等我们内乱?做梦!”
“陈敖!”
“末将在!”陈敖精神一振,挺直脊梁。
“即刻起,你总揽城防!抢修城墙,尤其是东门!将城内所有火油、滚木、礌石集中调配!组织民壮,日夜巡防,弹压任何骚乱!告诉每一个士卒,每一 个百姓,避是死路,降是奴途,唯有死战,方有生机!”
“诺!”
“李闯!”
“末将……在!”李闯抹去眼角血迹,眼神重新变得凶狠。
“收起你的眼泪和懊悔!带着还能动的弟兄,给我盯死西线!山鬼部若敢异动,哪怕只剩你一人,也要给我咬下他一块肉来!鹰隼残部若有动静,格杀勿论!”
“末将……领命!”李闯重重抱拳。
“周文!”
“臣在!”
“实行战时配给,优先保障伤兵与守城士卒口粮。动员所有妇孺老弱,参与城防、救护、搬运!严查囤积居奇、散播谣言者,立斩不赦!蓬莱城内,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抗敌之声!”
“臣……遵旨!”
“公输先生!”我看向依旧失魂落魄的公输迁。
公输迁一个激灵,抬起头。
“焚海油可怕,但我们还活着!我要你带着工匠,就用地上的焦土、残留的黑油,还有我们自己的智慧,给我造出能克制它的东西!哪怕是土法,也要造出来!研究那缴获的弩机碎片,找出它的弱点!”
公输迁看着手中扭曲的金属,眼中渐渐恢复了神采,重重叩首:“属下……万死不辞!”
一道道指令发出,带着悲壮与决然。众人领命而去,脚步虽沉重,脊梁却重新挺直。
我独自走到残破的东门楼废墟上,望着远处海面上那些如同秃鹫般徘徊的敌舰影子,心中一片冰冷。我知道,这只是开始。云汐国的主力还在,下一次进攻,只会更加猛烈。山鬼部和鹰隼残部,就像阴影中的饿狼,随时可能扑上来撕咬。
但,那又如何?
我徐福能骗过嬴政,远渡重洋,能于此蛮荒之地立足,能败鹰隼,慑山鬼,靠的从来不是运气!今日之败,是技不如人,是准备不足。但只要这口气还在,这把火就烧不尽蓬莱的根!
海风带着焦臭拂过面颊,我握紧了拳。云汐国,你烧我滩涂,毁我战船,杀我子弟。这笔血债,我徐福记下了。只要我不死,终有一日,必让你百倍偿还!
余烬犹温,血未冷。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