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后的航行,是在沉默与焦灼中进行的。损失的船只和人员像沉重的铅块坠在每个人心头。淡水与食物开始被严格配给,每日的份额少得可怜。孩子们的眼眸失去了光彩,大人们脸上也刻满了疲惫与怀疑。就连一直支撑着我的那股强大意志,也在日复一日的蔚蓝绝望中,被磨损得摇摇欲坠。
我强撑着每日观测,但星辰似乎都隐匿了踪迹,司南的指针在狂涛后也变得不甚灵光。我们像是在一只巨大的、蓝色的碗底盲目打转。偶尔看到远处有海鸟盘旋,便燃起一丝希望,驱船前往,却往往只是几处孤零零的礁石,或是更大的、空无一物的海域。
“先生……我们……还能找到吗?”一个负责照料童男童女的年老妇人,在某天傍晚悄悄问我,她的声音干涩,眼神里是濒临崩溃的哀求。我无法回答,只能僵硬地拍拍她的肩膀,转身走向船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又过了近十日,情况愈发糟糕。开始有人因缺水和坏血病倒下,低低的哭泣和呓语在夜间如同鬼魅般萦绕。赵成虽死,但他手下残余的几个兵士开始聚在一起,眼神闪烁,窃窃私语,不满的情绪如同船舱底层滋生的霉斑,悄然扩散。陈敖提醒我需加防范,我心中凛然,知道内部哗变的危机,远比海上的风浪更致命。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任由船队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之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我因彻夜未眠,头昏脑涨地靠在船舷边,望着乳白色的浓雾出神。忽然,一股极其微弱、但截然不同的气味,钻入了我的鼻腔。不是海水的咸腥,而是……泥土的腥气,还夹杂着植物腐烂和某种花香的气息!
我猛地站直身体,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我拼命翕动鼻翼,确认那绝非幻觉。“陆地!”我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是陆地的气息!快!顺着风来的方向!”
绝望中的人们被我的喊声惊醒,纷纷涌上甲板,学着我的样子拼命去闻。那若有若无的、代表着生机的气息,如同最强烈的兴奋剂,注入了每个人的身体。船队像是被注入了灵魂,重新活跃起来,调整风帆,朝着气味传来的方向奋力驶去。
雾霭渐渐稀薄。当日头升高,驱散最后一片水汽时,远方的海平面上,一道漫长而清晰的、青翠欲滴的墨绿色线条,终于如同神迹般,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那不是幻觉,不是海市蜃楼!是真正的、广阔无垠的陆地!
船队瞬间沸腾了!欢呼声、哭嚎声、跪地叩拜声响成一片。许多人相拥而泣,几乎瘫软在地。孩子们指着那片绿色,脸上重新绽放出天真而灿烂的笑容。
我死死抓住湿冷的船舷,才能不让自己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眼眶发热,视线模糊。找到了……我们,真的找到了!不是缥缈的仙山,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落脚的土壤!
狂喜之后,是迅速冷静下来的审慎。我下令船队放缓速度,派出几艘轻快的小舟在前探路。我们沿着海岸线缓慢航行,寻找适合登陆的地点。这里的海岸多是悬崖峭壁,或是茂密得难以穿透的红树林。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我们才找到一处开阔的、有河流注入海洋的平静海湾。
海水在这里呈现出美丽的蔚蓝色,沙滩洁白,背后是绵延起伏、覆盖着茂密森林的山峦。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奇异的草木芬芳,夹杂着泥土的腥甜。鸟鸣声清脆悦耳,与海浪声交织成一曲生机勃勃的乐章。
“就是这里了。”我站在船头,望着这片陌生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是解脱,是希望,也有一种踏入未知领域的深深敬畏。
登陆过程依旧谨慎。我先派出一队由陈敖带领的、手持兵刃的壮丁上岸,清理出一片空地,建立简易的防御工事,确认没有大型猛兽或敌对土人的 immediate 威胁。然后,才让妇孺和老弱分批乘坐小艇上岸。
当我的双脚踏上那坚实而温润的土地时,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将近一年的海上漂泊,无数次生死考验,终于在此刻,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我弯腰抓起一把沙土,任由那粗糙的颗粒从指缝间流下。这不是秦地的土,也不是齐地的土,但它能孕育生命,能承载未来。
人们踏上陆地,有的直接瘫倒在沙滩上,亲吻着大地;有的奔向森林边缘,好奇地抚摸那些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更多的是奔向那条清澈的河流,迫不及待地捧起河水畅饮,清洗满身的盐垢和疲惫。
我立刻下令,严禁饮用生水,必须煮沸。同时,组织人手迅速搭建窝棚,清点所剩无几的物资,派狩猎好手进入森林边缘探查,寻找食物来源。
站在高处,望着海湾里停泊的、历经风霜的船队,再看着沙滩上那些劫后余生、开始为新生活忙碌起来的人群,一股前所未有的重担和野心,同时在我心中升起。
嬴政、咸阳、长生药……那些都已成遥远的过去。从这里开始,不再有皇帝,不再有方士徐福。有的,只是一个需要带领数千幸存者,在这片蛮荒新土上活下去、并建立起新秩序的……开拓者。
我抬头,望向西方。海天相接处,空无一物。故土,已在万里之外。
那么,此地,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