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前夜,咸阳城下了一场冷雨。我独坐于驿馆斗室,窗外雨打芭蕉,声如碎玉。案上摊着最终核定的船队名录、物资清单,以及一枚可通行各关隘的铜制符节。权力与危机,皆系于此方寸信物之上。
童男童女三千,已分批安置于渭水南岸新辟的营区。我曾暗中巡视,那些稚嫩面孔上混杂着惶恐与茫然,如同受惊的幼兽。百工八百,囊括了造船、冶铸、农耕、医卜乃至占星之士,皆由少府从各地强行征调而来。楼船五十艘,最大的“蓬莱”号巍然如城楼,可容数百人。船上满载谷种、农具、兵器、布帛,乃至祭祀用的玉璧和青铜礼器。这是一场以寻仙为名的庞大迁徙,一场我精心策划的豪赌。
赵高亲自至渭水码头送行。细雨蒙蒙中,他执我手,面含忧色:“徐先生,海上风波恶,仙路渺茫茫。陛下日夜期盼,先生切莫负此重托。” 他指尖冰凉,力道却重,语意双关。我唯唯称是,目光掠过他身后按剑而立的赵成,以及那五百名名义上归我调遣,实则监视的“护卫”。
吉时已到,号角长鸣。我登上“蓬莱”号船首,玄色袍袖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岸上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一片,有官员,有军士,更多的是被征发来的民夫和那些童男童女的亲属,哭声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我挥手下令,锚起帆张。巨大的船队缓缓离开码头,驶入浑浊的渭水。
最初的航程沿渭水东下,转入黄河,风平浪静。我命人严格约束队伍,各司其职。童男童女由挑选出的年长妇人照料,学习简单的船务;工匠们检查维护船只器具;我则每日观测星象、水流,与几位老舟师推演海图。一切井然有序,但我能感受到平静水面下的暗流。赵成及其手下时常以“护卫”之名,四处巡视,眼神倨傲,对船工呼来喝去,隐隐有挑衅之意。我隐忍不发,只暗中留意。
月余,船队抵达成山角,即将离开内河,进入茫茫渤海。在此作最后休整补给。是夜,我密召几位心腹舟师与一名通晓武艺的齐地旧部(化名混入船队的陈敖),于舱中议事。
“入海之后,前路未卜。赵成等人,乃心腹之患。”我开门见山,指尖蘸水,在木案上划出一道线,“海上不同内河,风浪无情,亦是最好的‘意外’之所。”
陈敖眼中精光一闪:“先生之意是……”
“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妄动杀孽。”我沉声道,“然需令其知难而退,或……令其‘自然’消失。尔等需如此布置……”
我低声吩咐,几人领命而去。我知道,在找到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前,必须先清理掉船上的毒刺。
翌日,船队扬帆入海。初离海岸,众人尚觉新奇。但数日后,四周唯有水天一色,无边无际的蔚蓝吞噬了一切方向感。单调的航行,摇晃的船舱,咸腥的空气,开始消磨众人的意志。思乡之情与对未知的恐惧悄然蔓延。
第一个月的航行,还算顺利。我们凭借经验和简陋的指南针(司南),大致朝着东方偏南的方向航行。偶有风浪,亦能应对。我时常立于船头,向众人讲述仙山景象,坚定信念。但私下里,我命令舟师密切关注水文变化,寻找洋流迹象,并派人测量海水深度与盐度,判断是否靠近陆地。
赵成起初还恪尽职守,时常带人巡查。但日久生厌,加之晕船不适,渐渐懈怠,常窝在自己舱中饮酒。其手下亦是有样学样,军纪涣散。
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将至的黄昏。天色晦暗,乌云低垂,海风变得狂暴。我观天象,知大风暴将至,急令船队收帆减速,互相靠拢,以铁索相连,准备抗浪。赵成却在此刻带着酒气冲上甲板,指责我畏缩不前,延误行程,甚至怀疑我故意带错方向。
“徐福!你这齐地来的术士,莫不是要将我等带入死地?”他厉声喝道,手按剑柄,其手下亦纷纷围拢,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船工们面露惧色,童男童女们更是吓得瑟瑟发抖。风雨欲来,内乱将起。
我心中冷笑,时机到了。面上却露出悲愤之色:“赵将军何出此言?风暴将至,此乃保全船队之举!若各自为战,必被风浪吞噬!将军若不信徐某,可自乘小舟前行!”
“你!”赵成气结。此时,一个巨浪打来,船身剧烈倾斜,赵成站立不稳,险些摔倒。他手下更是东倒西歪。
我趁势高声喝道:“众将士听令!风暴当前,需上下一心!各归各位,听从舟师号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我的声音压过了风浪,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陈敖等人立刻带领忠于我的水手控住局面。
赵成脸色铁青,但在狂风巨浪面前,他那点酒劲和骄横被击得粉碎。他悻悻地瞪了我一眼,被手下扶回舱中。
那一夜,风暴肆虐,如同天崩地裂。雷声滚滚,海浪如山崩般砸向船队。连接的铁索崩断数根,有两艘较小的船只倾覆,瞬间被黑暗吞噬。我亲自掌舵,与经验最丰富的舟师一起,拼命稳住“蓬莱”号。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与死神搏斗。
天明时分,风暴渐息。海面一片狼藉,漂浮着木板杂物。清点下来,损失了五艘船,数百人失踪,其中包括赵成所在的那艘指挥舰——据幸存者说,是被一道巨浪直接拍散了架。
众人心有余悸,再看我时,眼神已带上劫后余生的敬畏。我下令救治伤员,修复船只,收敛悲戚,继续前行。经此一役,船队内部的障碍被风暴“自然”清除,我的权威得以真正树立。
但我们损失惨重,补给短缺,方向也略有偏离。更严峻的是,仙山依旧渺无踪迹。绝望的情绪,如同海上的阴霾,再次笼罩下来。我站在船头,望着无尽的海水,心中亦是一片茫然。
难道,我徐福耗尽所有心机,最终竟要葬身这鱼腹之中?
不!绝不可能!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海鸟飞行的方向,感受洋流细微的变化。根据古老传说和我搜集的只言片语,那片理想的土地,应该就在东方某处。
“调整方向,偏东北而行!”我下达了新的指令,声音嘶哑却坚定。无论前方是仙山还是绝境,我们都已没有回头路。
船队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启航,驶向更加未知的深邃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