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如死。青云山脉深处传来的悠远兽吼与虫鸣,也在此刻沉寂下去,只余下山风掠过林梢、穿过岩隙时发出的、呜咽般的低沉呼啸。青云门内,绝大多数建筑都沉浸在黑暗中,唯有主峰和几处紧要之地,尚有零星的、如同守夜人眼眸般的灯光闪烁。
食堂所在的这片杂役区域,更是黑得纯粹。白日里的喧嚣、烟火、人声,早已散尽,只留下一座座沉默的、轮廓模糊的屋舍阴影,在惨淡的星光下静静蛰伏。
然而,就在这片近乎凝滞的黑暗与寂静中,一股奇异的气味,正从食堂那紧闭的、厚重木门的缝隙,以及几扇未曾关严的高窗边缘,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悄无声息地融入冰凉的夜气中。
起初,这气味极淡,若有若无,混合着一丝柴火未尽的烟气和铁锅余温带来的微焦。但很快,一股清新、宁神、带着薄荷般凉意、又交织着茉莉甜香与草木清气的复合气息,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顽强地突破了烟火的遮掩,变得清晰、浓郁起来。
这香气并不霸道,却异常独特。它不像任何已知的香料,也不像药园里那些灵草开花时的芬芳,更不同于丹房方向偶尔飘来的、或焦糊或清苦的丹药气味。它清新得仿佛能洗涤肺腑,又宁神得让人闻之便心生静谧,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诱人,或者说,可疑。
夜风虽然不大,却足以将这越来越浓郁的奇异香气,送出数十丈远。
距离食堂约三十丈外的一条青石主道上,一队四人,正沉默而规律地行进着。他们皆身着统一的深蓝色劲装,外罩轻甲,腰佩制式长剑,脚步放得极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黑暗角落。正是今夜负责这片区域巡守的执法堂外门弟子小队。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气息沉稳,修为已达炼气四层中期,是这支小队的队长。身后三人,两个炼气三层,一个炼气四层初期,皆神色警惕。
忽然,走在侧翼、修为炼气三层、鼻子似乎特别灵敏的一名年轻弟子,猛地吸了吸鼻子,脚步一顿,低声道:“周师兄,有点不对。有怪味。”
被称为周师兄的队长立刻抬手,队伍瞬间停下,所有人屏息凝神。周队长也皱了皱鼻子,仔细分辨。夜风中,除了熟悉的草木泥土气息,确实混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清香?
“这味道……像是药香,但又不太像丹房那边传来的……” 另一个炼气四层初期的弟子也疑惑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香气飘来的方向——正是食堂所在。
“这个时辰,食堂怎会有如此浓郁的……药香?” 周队长眼神一厉。他是老牌外门弟子,经验丰富,深知宗门规矩。深夜、偏僻区域、奇异香气,这几个要素组合在一起,往往意味着麻烦。是有人在偷偷炼制什么?还是有什么不轨之徒潜入,用了特殊的迷香或毒物?
“过去看看!” 周队长不再犹豫,低声下令,手已按在剑柄上。四人立刻改变方向,如同四道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朝着食堂包抄而去,同时默契地散开,封锁了食堂几个主要的出入口方向。
就在周队长等人停步、察觉异常、改变方向的同时——
食堂内,正以“灵力化丝”感知着锅中“清香膏”最后一点水汽蒸干、心中刚刚升起成功喜悦的陆清弦,耳朵猛然一动!
《听风辨位术》全力运转下,方圆五十丈内,任何超出自然规律的细微声响都难逃他的感知。那几声骤然停顿、随即又变得极其轻微、却带着明确目的性和警惕性的脚步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他全神贯注的状态。
“有人!不止一个!速度很快,目标明确……是朝食堂来的!” 陆清弦心中警铃大作,刚刚松懈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是巡夜弟子!而且显然是被药香惊动了!
电光石火间,他来不及懊恼或细想。求生的本能和长期的谨慎让他做出了最快的反应。
“呼!”
右手并指如剑,对着灶膛内尚有余温的炭火凌空一点!一股精纯平和的“混元一气”灵力喷涌而出,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无形的重锤,瞬间将炭火彻底压灭、震散!同时,左手袖袍一卷,带起一股柔和却迅疾的气流,将灶膛内升起的最后一丝青烟和逸散的热气,强行卷入灶膛深处,避免其继续外冒。
紧接着,他看也不看,操起早已放在手边的锅勺,以最快的速度、最稳的手法,将锅中那滩尚且温热粘稠的深绿色“清香膏”,飞快地刮入旁边三个阔口陶碗中,几乎在眨眼间便完成了分装,盖上事先准备好的、边缘有凹槽可嵌入碗口的木盖,严丝合缝。
同时,他脚下《九天雷遁步》的“雷闪”技巧以最小幅度施展,身形鬼魅般在灶台前掠过。右手抓起旁边那堆苏小婉准备好的、普通草药边角料(宁神草枯叶、薄荷老梗、干茉莉碎渣等),看似随意地撒了一些在尚有温度的锅底和灶台边缘。左手则凝聚起一股微弱的灵力旋风,快速拂过灶台表面,将那些炼制时不可避免溅出的细微药汁、粉末卷走,混入柴灰之中。
整个过程,从察觉动静到处理完毕,不过两三息时间!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当周队长四人悄然贴近食堂外墙、侧耳倾听内部动静时,陆清弦已经做完了一切,正拿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沾了点旁边桶里的冷水(他早就准备好的),开始“认真”地擦拭着灶台边缘那根本不存在的顽固污渍,脸上还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费力”和“专注”的表情。
“砰!”
食堂厚重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四道深蓝色身影如同矫健的猎鹰,瞬间抢入,呈品字形散开,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锁定了灶台前唯一的身影——陆清弦。
冰冷的夜风随着敞开的门灌入,吹得油灯火焰一阵剧烈摇曳,光影乱舞。浓郁未散的奇异香气,也仿佛找到了出口,更加汹涌地扑面而来。
“什么人?!深夜在此作甚?!” 周队长按剑而立,声如寒铁,炼气四层的灵压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带着执法堂特有的威严与肃杀,瞬间笼罩了整个灶台区域。他身后三名弟子也已手按剑柄,眼神冰冷,封死了所有可能逃窜的路线。
陆清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问和闯入惊得一哆嗦,手中的抹布“啪嗒”掉在灶台上。他“慌乱”地转过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茫然,以及一丝被惊吓到的苍白。他目光快速扫过四人身上的服饰和腰牌,立刻“认出”是执法堂弟子,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弟、弟子陆清弦,杂役院劈柴杂役,见过诸位师兄!”
“杂役?陆清弦?” 周队长眉头紧锁,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此刻无暇细想。他目光如电,扫过陆清弦身上灰扑扑的杂役短打,又掠过他手中抹布、旁边水桶,最后死死盯住那口尚有余温、边缘沾着些枯草碎叶的大铁锅,以及空气中那浓郁不散的奇异香气。“你在此作甚?这古怪香气从何而来?!”
陆清弦“努力”平复着“慌乱”,指了指旁边的水桶和抹布,又指了指灶台,解释道:“回师兄,弟子……弟子近日接了夜间清扫食堂的活计,想多赚些贡献点。今夜当值,见这口大锅和灶台积了厚厚一层油污老垢,寻常冷水难以擦净,便……便自作主张,生了点火,想烧点热水,兑些灰碱,或许能洗干净些。”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和“心虚”,指着锅边那些草药碎叶道:“点火时,又想起白日里见到些被丢弃的、带有香气的草药叶子,听人说这类草药烧出来的烟,有些驱虫除味的效验。弟子便想着,反正要生火,不如丢些进去试试,一来或许能让食堂气味好闻些,二来也省得这些破烂占地方。没、没想到……这草叶子烧起来的烟,气味这般浓重怪异,竟惊扰了各位师兄巡夜,弟子、弟子知错!”
他说得合情合理,将一个想多干活、又有点小聪明和好奇心的杂役形象演得活灵活现。语气惶恐中带着诚恳,眼神“坦荡”中带着后怕。
周队长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又仔细看了看灶台。灶膛内灰烬尚温,但火已彻底熄灭。锅边确实有些烧过的草药残渣,空气中浓烈的香气,也确实带着草药焚烧后的特质,虽然这香气好闻得有些过分。旁边水桶、抹布、甚至墙角那堆更多的草药枯叶(苏小婉准备的掩护),都符合他所说的“清洗”和“废物利用”。
一名执法弟子走到陶碗旁,掀开一个木盖看了看,里面是深绿色、质地奇怪的膏状物,皱了皱眉:“这是何物?”
陆清弦连忙道:“回师兄,这是……是弟子见那草药叶子烧过后,锅底留下些粘稠的汁水,觉得可惜,便刮了出来。也不知是何物,闻着倒是挺香,本想留着看看能否当黏胶或是……喂牲畜?” 他语气不确定,带着杂役特有的、对任何边角料都舍不得浪费的质朴(或者说寒酸)。
那弟子用手指沾了一点,闻了闻,又看了看同伴,摇摇头。确实有那股香气,但灵力波动微弱到几乎不存在,更无毒性反应。看起来就是草药汁液混合柴灰的古怪产物。
周队长又仔细检查了食堂各处,尤其是一些可能藏匿丹炉、违禁品或他人的角落,皆无所获。现场只有陆清弦一人,工具简陋,行为虽然古怪(深夜烧火洗锅),但似乎也说得通。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在“炼丹”——没有丹炉,没有法诀波动,没有成型的丹药,只有一锅烧过草药的痕迹和一堆莫名其妙的“药膏”。
难道真是这杂役异想天开,搞出的乌龙?
周队长盯着陆清弦看了半晌,直看得陆清弦“头皮发麻”,“惴惴不安”地低下头,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严厉:“宗门有令,夜间不得随意生火,尤其食堂重地,更需谨慎,以防走水。念你初犯,又是为了清理,此次不予追究。但此等草药,不可再烧!这些……‘药膏’,尽快处理掉,不得留于食堂!若再被发现有违禁之举,定严惩不贷!”
“是是是!弟子明白!多谢师兄宽宥!弟子再也不敢了!这就收拾干净!” 陆清弦如蒙大赦,连连躬身。
“我们走。” 周队长不再多言,深深看了陆清弦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记住,然后一挥手,带着三名同样面带疑惑、却未发现更多破绽的队员,转身离开了食堂,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听风辨位术》确认四人已走出百丈开外,且无返回迹象,陆清弦才彻底放松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靠在冰冷的灶台上,缓缓吐出一口压抑了许久的浊气。
好险!
若非《听风辨位术》提前预警,若非他反应够快、处理及时、且早有准备(草药边角料和说辞),今晚恐怕难以善了。执法堂弟子可不是丹房童子,没那么好糊弄。一旦被坐实“私自炼丹”或“行为可疑”,麻烦就大了。
他迅速收拾好现场,将三个陶碗小心包好,藏在带来的布囊中。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炼丹”的痕迹,这才吹熄油灯,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食堂,融入沉沉的黑暗。
他靠在灶台边,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些许力气。仔细将现场清理干净,熄灭炭火,处理好灰烬,将陶碗中药膏盖好收好。确认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和过浓的、经久不散的气味后,他才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离开了食堂。
走在返回洞府的路上,夜风拂面,带着山间的凉意,让他有些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回味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十几息,陆清弦心中并无多少后怕,反而升起一丝明悟。
“丹炉也好,大锅也罢,” 陆清弦看着碗中那摊奇特的膏体,擦去额头的汗水,眼中闪烁着明悟与坚定的光彩。
“能提取药性,融合灵力,成就对人体有益之物,便是丹道。”
“不拘于形,不泥于法。这,或许才是‘混元丹道’应有的开端。”
回到后山洞府,他点亮油灯,再次取出那碗深绿色的“清香膏”。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在鼻尖轻嗅,清凉沁脾,心神为之一静;又用舌尖极其小心地尝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一股温和的清凉宁神之气化开,确实有“清香丸”的功效,且更温和持久。
“看来,下次需更隐蔽才行。” 他默默想着,“食堂大锅,目标还是太大了。香气也难以完全控制。或许……该换个更不起眼的地方,或者,设法遮掩气味?”
“不过,” 他摸了摸怀中的布囊,感受着陶碗的轮廓,嘴角又微微翘起,“经此一遭,‘深夜食堂烧草驱虫’的怪谈,或许能更好地掩护我将来的动作。至少,在马管事、赵四那些人眼里,我不过是个不务正业、异想天开的‘蠢货’罢了。”
夜色掩去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