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板在城中有名的“八珍楼”设宴,盛情款待了风尘仆仆的婉娘和林大山。席间菜肴精致,皆是婉娘未曾见过的花样,周老板更是热情介绍,不断劝菜。林大山虽有些拘谨,但也吃得实在。婉娘面上含笑应酬,心思却早已飘向了明日将要面对的染坊与那些未知的挑战。
宴罢归来,安置的小院静谧安然,与白日的喧嚣恍如隔世。躺在陌生却洁净的床铺上,身下是柔软的崭新被褥,婉娘却睁着眼睛,久久无法入眠。窗外,府城的夜空被远处的灯火映得微红,不见乡下那般清澈的星河。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旋转。
她想起前世模糊记忆中,那些在博物馆惊鸿一瞥的绚丽织物,想起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复杂印染工艺,想起自己曾在网络上浏览过的关于植物色素化学的只言片语,想起在各色大染缸之间徘徊穿梭,研究各项记忆的废寝忘食……那些知识,与她今生在田间地头、在山林溪畔亲手摸索出的经验交织碰撞。
“色谱……色牢度……媒染剂协同效应……蜡染的防染原理……还有那些现代工艺里才有的、稳定鲜艳的合成色……” 她无声地喃喃,手指无意识地在被面上勾画着。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并非系统的知识,而是源自于自己的兴趣、那份来自不同时空的、跳脱出当下框架的视角,以及对自然草木近乎本能的亲近与理解。但这份优势,在面对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师傅时,能否被认可?会不会被当作无稽之谈?
焦虑与期待,如同两股细绳,缠绕着她的心。直到窗外天际泛起灰白,远处的鸡鸣隐约传来,她才在极度的困倦中勉强合眼,迷迷糊糊了小半个时辰。
第二日清晨,婉娘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因决心而格外清亮。周老板早已安排妥当,院中备好了简单的早食——熬得米粒开花的白粥,几样清爽的酱菜,一人一杯温热的牛乳,还有府城特色的、小巧的灌汤包子。林大山吃得酣畅,婉娘却只用了少许,便有些食不知味地放下了筷子。
周老板察言观色,温言道:“林姑娘不必过于紧张。老师傅们或许固执些,但皆是真正的手艺人,对好技艺、好颜色,终是认的。”
婉娘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我明白,周老板。我们走吧。”
再次来到“锦绣染坊”,白日里的景象比傍晚时更为清晰、繁忙。巨大的院落里,晾晒的布匹如同彩云铺地,空气中染料与阳光、水汽混合的气息更加浓郁。周老板径直将他们引至工坊后院一间相对独立、工具齐全,却略显凌乱的屋子前,门口挂着“匠作间”的木牌。这里,是几位手艺最好的老师傅推敲配方、处理疑难杂症的地方。
屋内,三位老师傅正围着一口小染缸低声讨论着什么,个个年纪都在五十开外,面容被常年蒸汽熏染得有些发红,双手粗糙,指甲缝里残留着洗不净的颜料痕迹。见周老板带着两个生面孔进来,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个极为年轻的姑娘,都不由得停下了话头,目光中带着审视与疑惑。
“郑师傅,李师傅,王师傅,”周老板笑着拱手,“这便是我昨日与诸位提过的,林家坡来的婉娘姑娘,于草木染一道颇有独到心得,尤擅调配新颖色样。这位是她兄长,林大山。婉娘姑娘,这三位是咱们染坊的顶梁柱,郑师傅掌靛蓝,李师傅精研红黄色系,王师傅熟稔各类媒染与固色。”
为首的郑师傅,身形干瘦,目光锐利,他上下打量了婉娘一番,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语气还算客气,但透着疏离:“周老板看重的人,自然有本事。只是姑娘家,年纪又轻,这染缸边的活计,烟熏火燎,又脏又累,怕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旁边李师傅也捋着胡须,没说话,眼神里却写着不以为然。王师傅倒是和善些,但对婉娘的“独到心得”显然也没抱太大期望。
婉娘早有心理准备,她并不怯场,上前一步,盈盈一礼,声音清晰柔和:“婉娘见过三位师傅。师傅们经验丰富,技艺精湛,是晚辈学习的榜样。晚辈来自乡野,见识浅薄,只是平日喜爱摆弄些山间草木,偶然得了些颜色,今日前来,是诚心向各位师傅请教,也将自己一些不成熟的尝试带来,请师傅们斧正。”
她态度谦逊,话语得体,倒是让郑师傅脸色稍霁,但那份根深蒂固的轻视并未消除。他示意婉娘走近染缸,随口考较道:“姑娘既说擅草木染,可知这缸中靛泥,起缸时温度几何最佳?下碱多少为宜?搅缸的时辰又该如何把握?”
这些都是靛蓝染色最核心的经验,非长年累月实践不能掌握。周老板有些担忧地看了婉娘一眼。林大山则绷紧了身子,握了握拳。
婉娘仔细看了看缸中靛泥的颜色和泡沫状态,略一思忖,并没有直接回答具体的数字——她知道各地的水质、蓝草品种、发酵程度皆有差异,死记硬背的数字反而露怯。她斟酌着开口道:“郑师傅,晚辈家中也小规模沤过靛蓝。依晚辈浅见,起缸温度需视季节和靛泥活性而定,以手探之,温而不烫,似春水初融时为佳。下碱量则需看靛泥发酵是否充分、泡沫是否细腻持久,碱多则色死,碱少则不易上染。至于搅缸,”她指了指缸边一根特制的带孔长棍,“需得均匀缓慢,引空气入内,助其氧化还原,时辰长短,当以观察染液表面泛出的‘靛花’色泽与形态为准,不知晚辈说得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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