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少林寺。
几位披着大红金线袈裟的老僧,正慢条斯理地啜着今年的新贡茶,神色恬淡,宝相庄严。
突然,一名知客僧几乎是跌撞着闯入侧殿,声音难掩惊惶:“祖师!各位首座!山下……山下围了官兵!黑压压一片!还有锦衣卫现身,打的是皇上的旗号!”
殿内一静。
旋即,坐在上首的达摩院首座了因和尚,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紫檀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他年逾古稀,面皮枯黄,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
此刻只是抬了抬眼皮,淡淡道:“慌什么?我少林千年古刹,什么阵仗没见过?朝廷的兵马,又不是头一回来。”
另一位执掌戒律院的了嗔和尚,脾性火爆些,闻言冷哼:“前几日才给京里各路官员和几位尚书府上送过今年的“香油”和“新茶”,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到他们手上了,该打点的早已打点妥当。”
“皇上?哼,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我佛门根深叶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敢动?也不怕溶于水里?”
“就是,”旁边一位掌管寺产田亩的了贪和尚,捻着腕间一串油光水滑的沉香佛珠,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莫不是嫌龙椅坐得太稳,想学那三武灭佛,自绝于天下士林民心?我佛门信众百万,朝中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寺院同气连枝。”
“他今日敢动我少林一砖一瓦,明日,这大明的天,怕就要换种颜色了。”
“许是那小儿皇帝听信了哪个佞臣谗言,来我少林问询一二,摆摆威风。”了因缓缓开口,枯瘦的手指抚过光滑的案面。
“派个知礼数的监院下山,问问来意。若是寻常拜山,依礼接待便是。若是……”
他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就告诉他们,佛门清净地,容不得刀兵污秽。让他们带兵的主事者,独自上山来叙话。”
语气平淡,却带着倨傲。
那是千年积累的底蕴,是盘根错节的根基赋予的底气。
在他们看来,朝廷与少林,从来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
皇帝?不过是又一个需要被现实教诲的蠢货罢了。
了嗔更是直接拂袖,对着那报信的知客僧斥道:“下去!沉住气!让武僧院的弟子们照常操练,该撞钟撞钟,该念经念经。我倒要看看,是明庭的权大,还是我少林的佛威大!”
知客僧唯唯退下。
殿内重新恢复了静谧,只有茶香袅袅。了因端起微凉的茶,又呷了一口,望向殿外被高墙分割的一角灰蒙天空,仿佛那山下的铁甲刀光,不过是又一阵即将掠过的山风。
只是,那茶盏边缘,他枯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山门外,秋风渐起,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贴上那紧闭的、厚重朱漆山门。
门后,隐约传来武僧操练的齐声呼喝与沉重的棍棒破空声,整齐划一,隐透肃杀。
而山下,黑压压的军阵沉默如铁,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巅古刹。
一名锦衣卫千户按着绣春刀,眺望着山门,对身旁面无表情的沈毅低声道:“大人,寺里似乎……没什么动静。”
沈毅嘴角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无妨。”
他声音平淡,却让身后的将领都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
“让他们再念一会儿经。”
“等陛下亲临,自有佛法,与他们细细分说。”
…………
京师,吏部文选司郎中王俭的府邸书房内,烛火摇曳。
一封没有署名,但印有特殊莲花暗记的信笺,刚刚在他手中化为灰烬,最后一点焦黑的边缘蜷曲着落入黄铜火盆。
信里的内容,先是问候,再是提及今秋嵩山“风景殊胜”。
还隐晦地提了提“京中诸事,还需各方护持,香火不断,则佛光普照”。
换了几个月前,王俭会仔细斟酌回信的措辞,帮佛门打通关节,做一些工作。
佛门,尤其是少林这样执天下佛寺牛耳的存在,其影响力早已渗透到朝野的脉络之中,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不然没有官员勾结,利益互助,佛门怎么可能会兼并如此之多的土地?
但此刻,王俭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
当今的皇帝一人破军,几乎与神明无异,自己要是还不赶紧与佛门紧急切割,怕不是嫌自己九族是批发的!
这种情况下还需要犹豫站队?
但凡犹豫一秒都是对皇帝伟力的不尊重!
“书墨。”他唤了一声。
侍立在阴影里的清秀书童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老爷。”
“你亲自去一趟北镇抚司后巷的听风茶楼,找掌柜的,就说……”王俭略一沉吟。
“秋风起,莲叶枯,旧时香客问新路。”
书墨眼神微动,显然是明白其中关窍的,低声应道:“是。小人明白。”
王俭挥挥手,书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外面的夜色。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火盆里信封余烬还在燃烧。
王俭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深秋寒凉的夜风立刻钻了进来,吹散屋内的炭气与纸灰味。他望着沉沉夜空,看不见星月。
“少林……千年古刹,根深蒂固。”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可再深的根基,抵得过真龙天子掌心雷吗?再多的门生故旧,拦得住一人破军的天威吗?”
“时代变了。”
“这大明的天……已经牢牢握在一个人手里了。”
“该站哪边,老夫还是知道的。”
不仅是王俭,其余官员亦是如此,都将此事上报,上交佛门送来的香火钱,而佛门主宗至今不知,他们寄予厚望的朝廷官员早就把他们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