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血局既定,殿内的冷气却并未散去。宫灯摇曳,风雪依旧从重檐处卷入,带着锋锐的寒意扑打在金砖之上。皇帝的旨意已下,延妃余党与旧党合谋者一律拖下严审,哭喊声远远传出殿外,顺着御道与风雪交织,仿佛要将整座皇城撕裂。然而,百官心底的惶惧并未因此彻底散去,反而在这片死寂中凝成一股更阴沉的压迫。
无人敢开口,文武百官静立如木偶,只有各自心跳声在耳中如战鼓轰鸣。有人望向江枝,目光复杂到极点。她立于风雪与宫灯交错的光影间,衣袂未动,神色清冷,仿佛殿内一切喧嚣血雨与她无关。然而正是这份冷静,才让他们心中生出更深的恐惧——她已非单纯的香主,而是那柄掌控生死、随时能让血雨落下的刀。
御史台的几名年长大臣在角落里偷偷交换眼神,眼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更深的担忧。他们明白,一场风暴的表面收束,往往意味着另一层更深暗潮的涌起。今日御前血局虽被江枝一举收割,但碑下的灰烬未必已彻底熄灭。残余的旧党或许会因恐惧而伏低,但也可能因绝望而燃起更烈的暗火。
皇帝的目光扫过全场,脸色冷厉如铁。他的手仍紧紧扣着龙案,指节泛白。显然,今日之局虽在他旨意之下完成,但心底的压抑与震动却丝毫未减。他望向江枝,眼神深邃中带着一抹探究,仿佛要确认——这位女子,究竟还能将局势推到何种地步。
江枝低垂双目,未与皇帝对视,只在心底冷笑。她明白,御前的血局虽已收割,但风雪并不会因此停歇。她要的不是一时的屠戮,而是彻底的定盘。而要定盘,就必须先让所有潜伏的余灰自己跳出来。
大殿渐渐安静,只余下拖拽之声远去。风雪敲打殿门的声音愈发清晰,仿佛提醒所有人——外界并未因今日的血而安宁,反而更将有无数暗线在这风雪中苏醒。
一名禁军统领低声禀报:“启禀陛下,刑司已将逆党逐一押入天牢,待后续审讯。只是……宫外士林已有骚动,百官亲眷聚于街衢,多有惶惧之声。”
皇帝眉头紧蹙,眼底闪过一抹杀意。他最厌恶的便是士林借名义搅动人心,今日既被江枝斩断,竟还敢鼓噪?
江枝轻声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冷意:“陛下,灰烬未息,必有余火。此刻若以雷霆之势压下,虽能暂时平定,却难免留下暗线再燃。臣妾以为,不若再留三日,御前再启碑火,让所有自认清白之人一一立证。届时,若再有敢妄动者,便是明知山火而赴火,彻底断绝借口。”
她的话声落下,大殿中立刻一片寂静。百官面色惨白,心中震动如雷。她这是要三日后再开一次御前公审,让所有暗线无所遁形。
皇帝凝视她良久,缓缓颔首:“好,便依卿家所言。三日之后,朕再临碑前。”
随着这一句话,大殿内外的气息更凝重了几分。众人心中皆知,这三日,必将是风雪再压、暗潮再燃的三日。
江枝心底冷冷一笑,她要的就是这段时间。只有逼得所有潜灰在这三日内全面浮现,她才能一网打尽,将血火彻底收束。
殿外风雪呼啸,皇城的夜色仿佛被无数暗影笼罩。百官鱼贯而出时,步伐皆沉重如负千斤。有人暗暗攥紧袖中手指,指甲掐破了掌心也不自觉。他们心中清楚——风雪未息,灰烬不灭,真正的局,还在三日之后。
江枝缓缓走出殿门,寒风扑面而来,吹乱她鬓角的发丝。她抬眼望向高悬的宫灯,眼神冷冽,心底却只余下一个念头:既然余灰不肯熄灭,那她便以风雪覆之,以血火灭之,让这座皇宫真正无可再动。
风雪连日不止,皇城上空仿佛压着一口沉重的铁钟,随时可能轰然敲响。自御前血局之后,整个朝局表面似乎趋于平静,实则风声暗涌,比以往更险。御前被拖下的旧党之人虽已送入天牢,但他们的亲眷、幕僚仍在城中暗动。御史台里,一些原本低调的大臣突然活跃起来,以“风雪未息,百姓艰困”为由,联名上疏,暗暗指向江枝权势过盛,已动摇国基。
这些疏折送到皇帝案头时,他眼皮连跳,指尖敲击龙案,久久不语。他心知,这背后必是士林余火在作祟。但心中另一股声音却悄然浮起:江枝当真掌控太多,若不加节制,是否会反噬皇权?
江枝立于殿外长廊,远远看着宫女太监进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料到这些旧党余灰不会甘心,就等他们跳出来。夜里,她密召心腹,低声吩咐:“让他们以为我们手中并无实证。再纵一线出去,引他们自投罗网。”
于是,京城风雪之夜,开始有不明人影在市井间游走。有人散布流言,说江枝意欲取代皇帝之信任,甚至要篡改祖制,以香局裁百官。流言如针,刺得人心惶惶。
第二日早朝,一名御史站出,大声弹劾江枝,言辞激烈,指其“夺权弄势,扰乱纲常”。朝堂一片震动,百官心中都有数,这不过是旧党的试探,却没人敢开口辩护。所有人都在等江枝的回应。
江枝缓缓抬眸,眼神如刀锋般掠过那御史,声音冷冽:“御史大人倒是好胆量,敢在御前血口喷人。只是,昨日夜里,你府中暗灯未灭,是在与何人议事?不若请刑司来搜一搜,看看有无逆党的余书?”
此言一出,大殿死寂。那御史面色煞白,嘴唇哆嗦,额上冷汗淋漓。他万万没想到,江枝竟掌握了他暗夜会客之事。皇帝当即拍案而起,怒声喝道:“来人,彻查!”
随着这声令下,那御史瞬间如丧家之犬,被拖出殿外。群臣哗然,心中发寒。江枝只是随口一击,便将一人打得粉身碎骨。
但这仅是开端。三日缓期内,旧党余灰不断试图制造声势,却屡屡被江枝冷手击碎。她像猎人一般,将他们的踪迹纳入掌心,先假装退让,再在最关键时刻扣下铁证。
夜半,皇城外的一条僻巷里,一名士子被蒙面人截杀,口中塞入布条,几乎窒息。幸而江枝早有埋伏,暗中护卫瞬间现身,将刺客拿下。剥开面巾,竟是延妃旧部的死士。此事被传回御前,群臣更觉背脊生寒——暗线果然未绝,且已渗透至城中。
第三日将至,风雪愈烈。御史台里一封密信落在皇帝案头,上写八字:“灰局未熄,宫局自裂。”皇帝手心发冷,他抬眼看向江枝,却见她神色冷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江枝轻声道:“陛下,臣妾已设下局,待他们自燃。三日之后,必有大网收割。”
风雪第三日的清晨,御前的钟声沉沉响起,比往常更低、更重,仿佛带着压抑的阴雷。百官披裘入殿,面色肃穆,却人人心知,今日必有一场恶斗。
果然,殿上第一名站出者,竟是昔日素以清议着称的翰林侍讲。他声音清亮,却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意:“陛下,天下方在风雪艰困之际,不宜让权独系一人。江枝虽有奇功,但今之所为,已逼得朝局倾斜,百官惶惧。臣以为,应当收回裁断之权,以安人心!”
此言甫落,数名旧党余臣随即附和,御史台亦有大夫拍案,痛斥江枝“扰乱法度”。瞬息之间,朝堂哗然,气氛剑拔弩张。
皇帝面色阴沉,却迟迟不发一言。他的目光扫过群臣,似乎在犹豫。就在此时,江枝缓缓迈出半步,身姿冷峻,声音不疾不徐,却压得满殿寂静。
“人心惶惧?不安法度?诸位大人倒说得好听。”她唇角勾起一抹讥冷,“既如此,那便让百官与天下人看看,是谁在背后点火,是谁在风雪之中煽动余灰。”
话音落下,殿门外踏入刑司官吏,手中提着数个铁匣。匣子掀开,赫然是密信与书册,皆是夜间截获的旧党书令,上书字迹清晰,甚至署有当日站出来的几名大臣亲笔印章。
全殿震动。那翰林侍讲脸色煞白,险些跪倒在地。御史大夫更是唇齿打颤,结结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
江枝冷冷一笑:“尔等自以为密谋隐秘,殊不知一举一动,早在我手中。今日竟敢御前鼓噪,正合我意。”
她手腕一挥,刑司带人扑上,将那几名为首之人按倒在地。群臣眼睁睁看着他们挣扎、惨叫,却无人敢再出声。
然而,旧党余火岂会甘心?殿中一名素来沉默的左谏议忽然暴喝,拔剑而出,直指江枝。鲜血未溅之前,江枝眼神一冷,袖中飞出一道短刃,锋芒闪烁,剑与刃交错之间,那人已被扼喉,鲜血喷洒在殿柱之上。
殿堂寂然,连皇帝都一时失神。风雪声透过殿门灌入,仿佛为这一幕添上了凄厉的鼓点。
江枝缓缓抹去指尖血痕,冷声开口:“敢于乱宫者,皆当死。陛下若不立威,朝纲必崩。今日,就让他们血溅御前,给余灰一个警醒。”
皇帝面色抽搐,终究缓缓闭目,重重挥下龙案一掌:“来人,按律即诛!”
随着圣令落下,刑司刃光大作,朝堂之上血流如注。余党惨叫,百官噤声。御前之地,竟成了修罗场。
江枝立于血泊之中,衣袖无半点染污,眼神冷冽如霜。她不需多言,一个个曾妄图合谋反扑的旧党余臣,尽数倒在殿阶之下。
血色渐渐渗入殿砖,仿佛要与大殿的威压融为一体。群臣跪伏在地,谁也不敢再抬头。风雪声似远似近,压着众人的心口,让他们呼吸都变得艰难。
皇帝缓缓睁开眼,看着这一地尸血,喉结上下滚动,心底却生出一股诡异的释然。他明白,从此以后,旧党的余灰已彻底被踩灭,而江枝,已然是他唯一能依靠的利刃。
江枝低声开口,冷冽如铁:“臣妾既为御前之手,便要斩尽一切余灰。今日之后,敢再点火者,只有死路一条。”
殿外的风雪似乎瞬间静止,随后又骤然呼啸,像是天地都在为这场血色定局而惊悸。
殿门一寸寸阖拢,血腥被隔在外头,风声却仍从缝里钻进来,像细碎的锯齿,在每个人耳骨上磨。百官尚未起身,谁也不敢先动。皇帝指尖在龙案上轻轻一叩——一下、两下,像给这一场收割落了板。
“散——”他吐出一个字,又补了一句,“三日之约照旧。碑前问心,再开。”
众人山呼,心却是一齐往下沉。江枝躬身退后半步,不看皇帝,也不看殿中那些面如死灰的人。她转身时,衣摆扫过金砖边缘,沾起一点腥色,很快在雪气里淡了。
出殿,明香已在阶下候着,递来温帕:“大人,手——”
“净。”她将帕在掌心一扣,又递回去,“叫刑司副正到东廊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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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廊风更紧。副正匆匆至,拱手还未直身,江枝已问:“天牢里,延妃那条线,有人交代了没有?”
“口很硬,只认私信,不认勾连。”副正压低声,“倒是押下去的几名盐商供了两桩:一是‘并名’状子里,东州书院的账有人代付;二是城里书坊有掌眼,专挑‘可煽之文’加刻。”
“掌眼是谁?”江枝问。
“还没咬出名字,只指去‘北纸行’对过的茶肆。”
“茶肆的后窗。”江枝点头,“让人今夜别动茶——先动窗。窗里换薄纱,纱上撒两点盐灰儿。明日一早谁的袖口发潮、留白斑,就记。他若是掌眼,自会先去看窗。”
“是。”
“延妃那头,”江枝顿了顿,眼尾掠过一丝讥,“给她换软饭。三天吃不饱,人就想说话。再传话进去,说外头已有两封认罪书。她若不抢头功,以后没她名分。”
副正心里一凛:这话比刀更厉害。他应了一声,退下去办。
明香小步跟上:“大人,书坊那本《并名录》,今日又有人来借,都是些手快的。掌柜的问,要不要再放几本抄底?”
“放。”江枝淡淡,“放给嘴碎、脚快、最爱‘抄错’的人。记住,谁抄错,就请他来碑前当众读正。读一次,心虚一次。”
明香忍不住笑,忙压住:“是。”
“再给卢瑾递话,”江枝道,“‘讲题三日’一过,他那一千石俸谷,拆作十处散到里仓,账上只记五处。有人找茬,说他虚报,就带去看‘剩下五处’。他若明白,就知道我帮他。若不明白——”
“就当他不值。”明香接了下去,心里微松,“卢侍郎是聪明人。”
“聪明人最怕两件事:一是来晚,一是看错。”江枝收了袖,“我给他的是准时的秤、摆正的镜。剩下是他自己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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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在次日申末。城里开始出太阳,薄薄一线,照得碑脚那一圈圈灰痕都显了质地。东华门前围了不少人,或远或近,都不敢踩到碑影里。书坊小厮背着书匣穿梭,嚷一声“借书”,一群人便伸手抓,又一齐缩回去,像被烫着。
“《并名录》、新出的《解名录》各一本,”小厮站在石狮子下喊,“抄清楚了,抄错字的明日去碑前认一认!”
人群里哄地一声散了半边。留下来的几个,互相看了看,硬着头皮接了书,袖口却绷得死紧。旁边两个书生压着嗓子嘀咕:“我那先生……名字会不会在上头?”另一个点了点看不出血色的嘴唇,没答。
江枝在对街茶楼二层坐着,手托盏沿,目光不急不缓地掠过人群。她看人不看脸,先看袖口、步子,再看眼。袖口若新,步子若轻,眼里却沉——那是心事才起;袖口陈、步子重、眼神游,那是心里装着旧账。她要的是第三种:袖口素、步子稳、眼里明,那样的人,才肯在碑下念字。
明香在她身侧,低声道:“北纸行对过那个茶肆,掌眼的人没出现。倒是来了一位新面,肩上有墨,袖口有盐斑。”
“是抄书的手,又碰过窗。”江枝点着桌,“让‘窗’今晚再起一层潮。明天他再来,斑就更大。他若要遮,要么换衣,要么不来。换衣的人怕露相,不来的才是胆子大。”
“那您拿哪一个?”
“都拿。”她淡淡,“先拿换衣的,问‘谁早上给你送的衣服’,再拿不来的,问‘谁嘱咐你不要来’。”
明香“喏”了声,心底佩服得紧:一扇窗子,硬是逼出两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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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京师北巷。茶肆后窗果然起了薄潮,月色一照,盐斑浮出一点小白花。一个戴青绸襻帽的中年人踮着脚来,抬袖一拂,袖底立刻粘了一小层白。他愣了一瞬,急忙躲回去。拐角处,两名挑担的小贩正低头说话,肩头的箩筐里是切开的藕段和晒干的墨团。中年人小心翼翼从他们身后绕过,鞋跟没挨到水,却在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白点。
“记。”暗处的刑司缉事轻轻吐出一个字。
又过一盏茶工夫,第二个人出现了。年轻,衣净,袖新,走路时左手不自然地绷直。到了窗下,他停了停,没伸袖,直接把手探进去摸了一把,掌心覆出一层盐痕。他像要笑,又忍住,转身快步离开。行至巷口,赫然被两个捧面桶的小童一撞,水花四溅,手心白斑花得更厉害。
“记。”暗处又是一声。
两道影子从夜色里剥下来,像被潮气勾出的字。江枝让人把“墨肩”的收在小铺后、把“白掌”的收在过桥口——前者问名,后者问胆。果不其然,“墨肩”的招了书坊里接底样的人,“白掌”的咬出两处里仓门口收稿的地儿。
第三更将尽,一只小纸鸢从巷尽头飞起,飘飘摇摇停在窗檐下。纸鸢心贴着两粒米,一抖就落在窗里。里头的人伸手去接,指尖刚碰上,就被从梁上落下的一张细绳罩了个正着。
“收。”缉事的手法干净利落,绳头一紧,人已被捆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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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辰初,御前未开,风却大了。皇城三处告示同时换新:一处书“讲题三日”,一处书“并名并罪”,最后一处,写的是“问心碑前,读正错字”。三张告示底下,印章全是歪的,歪得恰好能让人看见那一撇“缝”。
卢瑾在告示前停了很久,手缩在袖里,指尖却一寸寸地用力。他忽然笑了笑,自嘲又自解,转身上了御道。到了长宁宫侧门,他求见江枝。两人隔着一盏茶的热气相对。
“多谢。”卢瑾先开口,低头行了一礼,“十处里仓,五处明账,五处暗账——我看见了。”
“看见就好。”江枝将茶盏推过去,“东州的讲题,明日是第三日。卢侍郎若要讲‘谷’,就别讲‘价’。讲‘义’,先讲‘己谷’。”
卢瑾苦笑:“一千石,我自出。只是——”他看了她一眼,“江大人要我当那面旗?”
“旗能救几个人,杆能撑几年。”江枝淡淡,“你若当旗,记得别被风吹倒。你若不当,我也不会勉强。只是明日碑前,有人要你倒。我不拽你,你就得自己站住。”
卢瑾沉默半晌,起身躬身一揖:“我明白了。”
“还有,”江枝叫住他,“把你府里书童的‘白袖’换了。盐斑太重。”
卢瑾一怔,随即苦笑:“是。”
他刚走,明香从屏后探出半张脸:“大人,您怎么知道他书童袖子有盐斑?”
“他站在告示前的风里抖过手,”江枝道,“抖得不是冷,是怕袖子上的白让人看见。”
明香“哦”了一声,心里酸酸的:这朝堂,不只是刀光与血,连盐花都要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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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午后,东华门碑前,围得水泄不通。御史台的小吏抬了三方石桌,桌上一面放《并名录》,一面放《解名录》,中间横着一方新磨的石板,等人“读正错字”。读的人站在石板前,背后是黑压压的人头和剜人的目光。
第一个上来的是个瘦长的书生,手抖得厉害,错字读了三个,声音越念越低。他念到“民谷不继,商贾当先”那句时,忽然停住,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也有一丝挣扎——像是要回身去找过去的自己,又像是把自己推到碑下。最终,他深深鞠了一躬:“此句,错在‘当先’。当先者,不是商,是法;不是利,是义。”
人群一阵骚动。江枝站在远处,眼底光影一沉,收住了一个看不见的点:这人,可以留。
第二个上来的是个牙口极好的中年人,咬字清楚,嘴也硬。他把“请谷”读成“请价”,读完还想狡辩,话刚起势,石桌一角“砰”地响了一下——那是御史台的小吏刻意放下的石印。中年人愣了愣,眼珠一转,竟跪下叩了个头:“在下错了。”跪得干脆,话说得滑,背后那一小撮亲友的袖口同时一齐收紧。
“记‘灰’。”江枝道。
第三个、第四个……“读正”的错字越来越多,碑下的风也越来越冷。到了申初,卢瑾来了。他没带随从,只带了一个小案,案上放着五斗米。他将米倒在石板前,匀匀铺开,伸手取一撮,轻轻扬起。
“诸君,三日讲题,今日当有交待。卢某一千石,今日先献五斗——不是为义,是为心。卢某也曾错过字,错过路。今日起,东州讲‘谷’,先讲‘法’。请诸君,正己之后,再议天下。”他顿了顿,俯身一礼,“若有不服,碑下见字。”
人群静了半盏茶,忽然有稀稀拉拉的掌声起,又很快停。掌声里有狐疑、有不甘,也有一点点被安抚的呼吸声。江枝侧脸看去,唇角轻轻一动,像将一粒极细的刺,用舌背顶向更靠里一点的地方,免得刮伤唇。
“记‘白’。”她说。
“那几个掌眼的——”明香低声问。
“一个在右边的人堆里咬指甲,一个在左边的茶摊后头数钱。”江枝的目光从人群之上穿过去,“先别动。让他们看完,回去才肯交待上头是谁。”
“上头是谁?”
“明天就知道了。”她收回视线,“今晚,先去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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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又起小雪。茶肆后窗的薄纱更湿,盐斑成了一片白。那青绸襻帽的人果然又来,袖子换过,步子却快,像是怕迟。他刚把手伸进去,一只手从窗下探起,扣住他的腕:“找谁?”
中年人一惊,转身想跑,巷口两名挑担小贩已把担子横过来,堵死去路。刑司的钩索“嗡”地一声飞出,套住他脚脖。人仰面一倒,口袋里撒出两样东西:一枚小铜镜,一只鸭头小印。
“印上花是‘青梧’。”缉事压着他的肩,回头看暗处。
江枝从阴影里走出来,俯身看了看那只印,指尖轻轻一摁,印面仿佛与她的掌纹对了一下,彷佛许久未见的旧人打了个照面。
“青梧。”她笑了笑,眼神却冷,“原来是你们。”
“谁?”明香不解。
“一个以为自己永远站在风里的名字。”江枝直起身,“把人带走。明天御前,该开第三道口子了。”
“第三道……?”明香屏住呼吸。
“士林、旧党之后,是——”江枝顿了顿,“印坊。”
风从巷口刮过,掀起一角薄纱,“哗”的一声落回窗框。雪把声音吞掉,夜色却像被人轻轻一刀划开了一线口子,露出里面更暗的一层黑。
江枝回身,步子极稳,袖口里那把未出鞘的细刃,在脉搏上轻轻抵了一下。她淡淡道:“明日碑前,问心之外——问印。”
“问印?”
“问他们,这些年,借谁的印,刻了多少假的‘民心’。”
明香背脊发凉,却也忍不住笑:“大人,您这句,怕要叫人一夜睡不着了。”
“睡不着,才好。”江枝侧脸看她,眼尾一点锋意,“睡不着,就会做错。做错,我才有字可抄。”
她抬头看向东华门的方向。碑影在夜里如山,风雪将息,城里的灯却一盏盏亮起来——不是温暖,是焦灼。她把手背在身后,吐出一口极轻极轻的气:“三日已至。明日,再压一层风雪。”
“把余灰,吹到我手里来。”
殿后的雪夜并未因白日的血光而寂静,反而像被压得更沉。御街两侧的檐瓦之下,烛火断断续续点着,透过纸窗投出的影子时长时短,仿佛暗中有人挥手,又有人摇头。风声灌入,像无数低语交叠。
御前三日收割之后,看似局势大定,实则各方心思俱在翻涌。士林旧党本已被斩去数臂,但血淋淋的断口却像烧红的铁,被风雪一吹,反而更易点燃潜火。百官在殿中压抑的恐惧,并没有让他们彻底屈服,而是化作暗夜里四散的低声呼吸。
江枝明白,这不是终局。真正的局火,不在白日,而在夜深人静的每一盏孤灯之后。
她在东廊设下的第三道口子,已经成功逼出了“青梧”印坊的影子。这个名字,曾经在旧党密契中出现过一次,却始终查无实据,如今终于显露。它既不是单纯的士林派,也不全是旧党余灰,而是像一根贯穿在两派中间的暗刺,既能借学名点火,又能以钱粮养局。
江枝立在东华门碑影之前,指尖轻轻拂过石面上早已凝固的雪痕。她心里很清楚,接下来真正要收割的,不只是那些在碑下丢字露怯的小人物,而是藏在青梧印坊背后的“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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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士林一系的余灰也开始骚动。几名被打落的讲学名士,在私宅中暗暗会合。他们借着书院旧例,召集弟子,以“问心之议”为名,实则布置着新的串联。有人捶案怒道:“卢瑾献谷,竟得口碑,若再让江枝逼着我们认字,士林的根就要断了!”
另一个冷声答道:“根不会断,断的是枝叶。枝叶一落,春风一来,还能再发。她江枝不过是把雪压到碑前,可雪压得再重,也压不灭心火。”
这话让在座几人纷纷点头。于是,他们暗中托人去联络旧党残余,许下承诺:只要能合力在碑前撕开一个口子,让江枝的手段失灵,便能借势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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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党的人同样不甘。顺德候一脉虽在此前被削去半数羽翼,但京师中仍潜伏着许多余灰。他们打着盐引与仓谷的名目,在各处坊市中活动。江枝布下的“问字”“问心”“问印”,正一点点切掉他们的筋脉,可他们宁死不认,反而想要在江枝收网时,拼命反扑。
这一夜,顺德候余党与士林暗会的人在一处旧祠堂里碰了头。灯光摇曳中,几只青铜香炉里燃着极烈的香,呛得人眼睛通红。主位上的白须老臣冷声开口:“我们已退无可退。再不合力,朝局就要彻底落在江枝手里!那时,她要灭谁的门第,就能灭谁的门第!”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默然不语。风吹开窗棂,雪屑扑入,像一层冷灰,压在人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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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江枝早已布下第四道口子。她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故意让这几股余灰串联,让他们以为掌握了主动。她的人在祠堂外不动声色地看着,把一切记在案上,等着他们把彼此的底牌都亮出来。
“今晚他们会聚,明日便要试探碑下。”江枝在殿后轻声对明香道,“我们不拦,任他们放。放到极盛,再收。”
明香压低声音:“大人,若他们真在碑下撕开口子……”
江枝淡淡笑:“那口子是我留的。留口子,才好一网成擒。”
她抬眼望向远处暗沉的天色,目光冷如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