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京城,空气里带着一股湿冷的铁气。午门前三根巨大的榜柱在夜里被重新漆刷,漆面黑亮,仿佛预先为今日的血与墨留出了背景。晨光未足,便有百姓结队聚在午门外,肩头还裹着未干的雪痕,人人屏息,仿佛知道今日将有大事。
鼓声敲响三下,刑司的吏员缓缓抬出三卷巨大的白榜。雪光照在纸面上,冷冷的,却把上面的大字映得清清楚楚。第一榜:问钱。自北仓至户部,逐一列出三日改线的日期、押封之人、落款之名。上到尚书,下至搬运,俱是实笔实迹。百姓中有人惊呼,指着其中几名名声素来的清官,却赫然在榜。那声音像针落在人群心口,一下子刺破了所谓“清议”的面皮。
第二榜:问人。书院誓纸,逐张比照,笔迹归并,落到某某讲席、某某学生,连哪一笔拐弯、哪一字省捺都被逐条标注。吏员用红墨圈出,写明:“此为抄袭,不是誓。”围观的学子们一个个面如死灰,他们原以为自己是承载大义的青年,如今却成了被人当刀的棋子。有人忍不住捂面痛哭:“原来……原来我们都是被利用的。”
第三榜:问言。那是最要命的——凡在台谏、礼房、学宫上书过“删心二字”者,逐条列在榜单,每一名下附原字迹与现供。甚至还加注:某某于碑下三次读字,吞咽一次,偷换一次,失声一次。那冷冰冰的字迹,宛如把他们心中的恐惧**裸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人群中,传出低低的议论。有人嘀咕:“原来最先喊要删心的,自己都没胆子读到底……”有人冷笑:“学子倒是被逼去抄誓文,他们倒在后面偷换字。”这些话传入殿内,正立班的百官脸色纷纷惨白。比起刑司的刀,他们更怕街头巷尾的舌头。
江枝立在碑下,衣袂随风猎猎。她没有多说,只淡淡吐出一句:“刀在鞘内,声在鞘外。”这句话顺着风传到午门外,人群先是一愣,继而哗然。有人点头:“刀若在鞘内,百姓不怕;声若在鞘外,天下都听得见。”
皇帝坐在殿内,隔着门缝听到外头的人声,指尖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他原本以为江枝不过是替他肃案,如今才知她要借他之手,把整个朝局的风声散播出去。他心底一瞬间泛起复杂的滋味:庆幸、依赖,却也透骨的畏惧。
碑下风声未停,三榜刚立,不到半个时辰,京中酒肆茶楼已在传:“今日午门三榜,抄誓文的谁谁谁都上了榜。”“说要删心的台谏,自己在碑下不敢念字。”“户部尚书的账也列了日子。”这些话比刀还快,流入城南、城北、乃至郊野。
百官立班,脚底似踩在针毯。有人恨不得即刻跪下自辩,却被江枝冷冷一句:“三日后御前再审。今日,你们只需听声。”她声音轻,却像雪夜里的铜锣,把所有人心口震得发麻。
这一刻,刀未出鞘,但人人心中都有刀。
午门三榜贴出不过半日,京城便像被风撕开了帷幕。无论是米市里抬担的脚夫,还是书肆里借卷的士子,人人嘴里都在议论榜上的名字。有人惊讶:“原来户部尚书也在上面?”有人冷笑:“学子誓文里那几句豪言,居然都是抄来的。”更有人压低声音:“台谏自己都不敢念‘人心’,偏偏要删别人的心。”这些话像火星子,落进雪夜,劈里啪啦炸开。
一时间,市井与朝堂之间出现了诡异的回声。百官立在班列之中,听着门外传来的议论声,心头皆是惶惶。有的偷偷抹汗,暗暗想:“若再有榜单,是不是就轮到我?”有的则愤愤不平,低声骂:“刑司与香监合谋,竟要在天下人面前剥我皮!”更多的,则是脸色青白交加,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怯懦。
士林方面,消息传到书院,激起的却不是悔意,而是更深的躁动。那些年轻学子们被逼着抄誓文,如今发现誓文被揭穿,心中羞愤难当,反而有人喊:“若是他们敢污我等清名,我等就以血誓明心!”于是夜里,书院灯火不灭,一批人暗暗聚集,在卷册上滴血立誓,要“以身殉道”。这一幕,被某些讲席看到后,并未劝阻,反而低声点头。于是“血影”的暗火在士林间重新燃起。
旧党势力更是伺机而动。顺德候余党的商贾走街串巷,把三榜的风声歪曲成“皇帝疑百官,刑司欲屠士”。他们在酒肆里撒钱,教说书人添油加醋,把午门的实情说成“御前鞭笞,百官尽辱”。不多时,便有人在巷尾贴出暗符,用血迹划一横一竖,暗号“十”字,代表“十日之内必有所动”。
百官中立场最摇摆的一群,心态最为复杂。他们白日立班时强作镇定,夜里却辗转反侧,想着是否要投靠江枝。有人在心底暗暗承认:若真要活下去,唯有顺从她的刀。但更多的人却心怀怨恨,认定她不过是借皇帝之手出锋,迟早会遭反噬。于是朝中暗暗裂开:一部分人向江枝递眼色,另一部分人却在暗中筹谋,要以联名折子反扑。
这一切,江枝心里都清楚。她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冷眼旁观。夜里,她在香监署中翻阅一叠又一叠名单,把那些在三榜中被揭出的人按部就班记下,不急不躁,像在织一张大网。她对夜阑淡淡道:“他们若敢在街头喊,我就让他们喊得更响。声越大,脸越薄,刀越利。”
皇帝在御书房听到风声扩散,心里颇为不安。他最初以为三榜不过是江枝的手段,没想到竟搅得城内人心惶惶。他皱着眉,对温砚低声道:“声已乱,若是再传下去,岂不伤我威?”温砚答得极巧:“陛下,刀在鞘内,声在鞘外。陛下的威,并未伤,只是臣民自见真。”皇帝听后,心中虽仍忐忑,却无话可驳。
三榜的风声就这样越传越广,士林的血誓、旧党的暗号、百官的裂心,全都交织在一起,像是雪夜里燃起的暗火,看似冷静,却随时可能点燃整座京城。而江枝就站在风雪中央,手中握着那把未出鞘的刀,静静等候——等所有暗影自己浮出,等所有虚伪自己崩塌。
御前的大殿里,气息凝固得几乎要炸裂。三榜贴出不过一日,便已经将百官心口剖开。到了这一天,殿内的气氛彻底撕裂。
首先爆发的,是御史台的言官。他们自恃“敢言”,当廷高声呵斥:“三榜之事,刑司与香监擅专!江监直逼士子,已使天下心寒。若以此风再行,陛下威何在?!”声音响彻大殿,许多摇摆不定的大臣顿时如抓到救命稻草,纷纷附和,喊“是啊,是啊”。声音一波高过一波,似要将殿宇掀翻。
外头风声更急。碑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原来是书院血誓的学子竟敢结队而来,手中举着血誓纸,嘴里喊着“清议不死,士心未灭!”他们衣衫单薄,眉目间尽是血气,喊声冲撞殿门,仿佛要破开这重檐大殿。百官心头大乱,许多人心口发凉:若皇帝此刻退缩一步,那就是士林赢了。
偏偏这时,旧党也下了一手。顺德候余党在街头挑动百姓,鼓噪着往午门推来。老百姓夹杂其中,呼声四起,有哭喊仓廒不公的,有指责刑司逼冤的。声音汇成山呼海啸,一时间,殿内外呼应,真似乎要动摇皇权。
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青白交加,手指死死抓着龙案。额头上渗出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心底一阵阵发寒:若局势再乱,他这个皇帝还坐得住吗?
百官当中有人已忍不住大声指斥江枝:“江监!你不过一女监,竟敢专擅!若非你以刀逼人,三榜岂能乱朝!陛下不可再容她!”这一声喊出,犹如点燃了火药,顿时有人附和:“请陛下明断!”“请陛下削江监之权!”声浪一时竟压过了血誓学子的喊声。
风声、火声、呼喊声交织,整个御前仿佛要崩塌。就在此时,江枝缓缓走上前来。她衣袂掠过雪地,冷风卷动她的发丝。她没有喝斥,也没有辩解,只淡淡开口:“血誓既喊,那便当场验誓。”
话音未落,殿门轰然打开,刑司押入数人。那是半夜里偷偷潜入书院煽动学子的讲席,他们被捆缚着丢在御阶前,口中还要辩解,却被江枝冷冷一句斩断:“若真是清议,何必用顺德候旧符?你们手中血誓,不过是他人刻下的符印。”
随即,禁军将那些学子手中的誓纸齐齐揭开。众目睽睽之下,每一张纸上都赫然显露出相同的符号——正是旧党的血印!殿内一片死寂,百官面如死灰。原本以“清议”为名的血誓,当场成了旧党操纵的铁证。
而外头的百姓,此刻也被禁军推开,眼见那些喊得最凶的人竟是顺德候旧党派来的死士,顿时惊怒交加。百姓不是不信学子,而是不能容忍被人当枪使。怒骂声从午门外涌起:“余孽惑众!”“假清议!”这一声声骂,像刀一样反插进旧党胸膛。
殿中百官心神彻底崩溃。有人浑身发抖,想要跪下为自己开脱,却发现此刻任何辩解都只会显得虚伪。御史台的言官一个个面如土色,先前还大声喊着“削江监权”,如今全哑了嗓子。
江枝冷冷环视一圈,目光如刀,声音冰冷而决绝:“三榜既立,声已出鞘。今日之后,凡以‘清议’为名惑众者,斩。凡以‘旧印’扰仓廒者,诛。凡以‘余孽’暗符逼民者,灭。”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百官低头如山,呼吸急促。皇帝望着江枝的背影,心口像被压上巨石。他知道,她在替他稳局,但她的手段太冷,冷得让他这个皇帝都心惊胆战。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艰难挤出四个字:“依……江监所言。”
这一声落下,御前的风暴轰然止息。百官心中明白,此刻的朝局,已不是皇帝一人能定,而是江枝的冷手声势,将他们全数收割。
午门外的百姓议论声越来越大,却再也无人敢喊乱。声浪中夹杂着恐惧,也夹杂着一种奇异的敬畏。江枝走出御阶,雪风吹在她衣袖上,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极长,仿佛整个殿宇都在她一人掌控之下。
血未干,雪未停。御前的风暴,暂且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