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没有停。御前的台阶上,那一夜的血迹早已被寒风与冰雪凝成厚厚一层黑红的痂,像是镶嵌在石阶上的暗影,不论再厚的雪都掩不住。御门高悬,铜环在风中咣当作响,每一声都仿佛敲击在百官心头。朝堂表面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卿相依序上殿,奏折依旧摊在御案前,皇帝依旧坐于龙椅之上,俯视众臣。然而,每一双眼睛都带着怯意,话到唇边,转了几转,才小心翼翼吐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句。殿中的空气凝滞到近乎冰冷,仿佛连呼吸都会惊扰风雪深处潜伏的某种不安。
御前血杀,本该震慑群臣。可是江枝很清楚,那些血与刀光不过是把表层的枝叶斩断,真正的根系早已潜藏在大地深处。士林、旧党、延妃余孽——三股势力不但没有彻底绝灭,反而因那一夜的血腥,更像被逼得缩进阴影,以余烬的方式继续燃烧。
书院里,夜讲在暗中恢复。烛火昏黄,纸简传递,年轻的士子们用竹签在书页背后刻下“血”字,又悄悄用指尖蘸血写下一句:“血为誓,火为声。”他们口口相传,说御前倒下的御史与学子是“血火烈士”,说他们是为文脉与士道而死。有人流泪,有人咬牙,把悲愤与惧怕都压在心口,用血来写誓言。
城中仓廒之间,则暗起另一股动静。顺德候府残党的手笔更为狡猾,他们不再派人上殿冲撞,而是悄悄在粮车与货栈中留记号。某一夜,有人割开麻袋,在雪地上撒下一条细细的血线,从仓口一直拖到河岸。第二日清晨,运粮的车夫惊叫连连,说是“仓廒生血”。谣言立刻传遍市井:“仓廒有影,北路不安。”商贩们人心惶惶,议论声一夜之间传遍东市西市。
而在禁宫深处,延妃的残影则以另一种诡异的方式浮现。她当年的死士残部,虽大半折损,却留下的几个最隐秘的,熟知禁宫暗道。他们夜里潜入太庙檐下,点起暗灯,灯油混了兽血,风吹时火焰摇曳,投在庙前石阶上,仿佛一只血色的影在缓缓蠕动。他们低声诵念:“影火未灭,余烬犹存。”宫中值夜的太监远远看见,吓得双腿发软,跌坐在雪地里,第二日一传十、十传百,说太庙鬼火再现,延妃怨影不散。
这三股暗线,就像雪下的火星,表面被厚雪掩着,实则越压越紧,随时可能炸开。
御书房里,皇帝日夜不安。他本以为江枝御前的冷手一击,能彻底熄灭血局,可每一次翻阅御史台送来的密报,心口就像压了一块石头。密报里写:书院有血誓,仓廒有血影,庙前有鬼火。他猛地合上卷宗,气得咳出一口血,洒在御案龙纹上,殷红刺目。
“江枝……”皇帝的声音低沉,透着压抑的恐惧,“局虽收,却恐未息。”
江枝静立一旁,神色冷肃。她清楚,皇帝不是怕百官,也不是怕谣言,而是怕她。她手握风雷律,三次御前冷手,都让皇帝心惊胆颤。依赖与忌惮,如双刃在皇帝心头来回切割。
江枝躬身行礼,声音冷而稳:“余烬虽燃,不过待风一吹,便逆火自灭。臣已布下局网,只等暗火自投。”
她的眼睛冷冷扫过案前的血痕,仿佛在看一张未完的棋局。血影们以为她已收刀,实际上,她只是把刀收在袖中,等着更大的猎物自行伸颈。
夜深,御街空寂。风雪压城,铜灯忽明忽暗。远处传来犬吠,夹着木板的撞击声,像是仓栈里有人偷偷搬运货物。江枝独自立在宫墙角,冷眼看着黑影闪动。她袖中暗暗捻着一枚血符,那是她三日前故意放出的假符,上面写着“北仓血溢,东庠请命”。她要借这符,看清究竟是谁敢在雪夜里点燃余烬。
她心底冷笑:火,既然未灭,就让它烧得更大些。烧到所有人现形,烧到余党尽出。
而远在城西的书院偏堂,烛火下,一名年轻士子正伏案书写。他用匕首划破掌心,血滴在纸上,写下歪斜的一句:“血为墨,火为笔。”他并不知道,这张纸早已被江枝的人盯上。
在风雪中,暗潮涌动,余烬未息。宫城像是一口即将爆裂的铁锅,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着那一声轰然巨响的到来。
夜雪连绵,宫城仿佛被一层厚重的冰壳笼罩。表面静寂无声,实则暗中涌动着令人不安的躁动。百官在朝堂上噤若寒蝉,背地里却愈发频繁地私下聚会。每一封递出的密信都像是在雪夜中投下的火星,随时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士林余脉的声音首先在城中书院蔓延开来。那些年轻学子,本就因御前血杀而心怀愤恨,如今更被传入的一句句“血火未灭”鼓动得血气翻涌。几位年长的儒生暗中主持,借着“讲学”的名义,召集学子于夜里围炉。烛火摇曳,酒气与雪气混杂,他们一边吟诵《春秋》,一边低声谈论御前的血案。有人拍案,声泪俱下:“士道不死!血既已流,文脉当延!”另一人则咬破指尖,在纸页背后写下“血誓”,并传递下去,仿佛在以血来维系一条看不见的链条。
顺德候余党的动作则更为狡猾。他们在城西的粮栈、货栈之间穿梭,利用商贾作为掩护,传递暗号。几辆车队在夜里悄然出发,表面运送的是常用的布匹和米粮,但暗中却在麻袋夹层间藏了薄薄一张血字纸条,上面写着“北仓起”。这些纸条并不直接传递指令,而是作为信号,提醒潜伏的旧党们——时机即将到来。
延妃残部更阴冷。他们聚在太庙之外,借香火暗藏影火。他们用兽血浸过的纸符贴在庙墙,风吹过时,纸符拍打石壁,发出哗哗声,宛如夜啼。他们口中念的不是祷词,而是一句句咒语:“血为火,影为身。”他们把自己视作延妃的影子,要借“影火”延续昔日的权势。
这些细碎的动作,看似各自为局,却在暗夜中一点点汇聚。
江枝对这一切并非不知。她从御前退下后,几乎每一夜都在巡查暗局。她不直接出手,而是放任风声流布,让士林、旧党、残部以为她的刀已收鞘。她甚至故意放出几封假信,暗暗落在他们手中。信中提及“风雪三日必有血火重燃”,于是各派人心大乱,反而急于自证存在。
御书房的烛火下,皇帝翻看密报,手抖得厉害。他盯着那些“血影”、“仓廒”、“庙火”的字眼,眉头紧锁:“江枝……他们……真要起了?”
江枝立于殿下,冷声回道:“余烬不灭,必以火试。陛下若惧,便成了他们的刀。若忍,便是他们的火。臣已放下反手,三线既出,必齐网收。”
皇帝心口一颤,呼吸急促。他不敢多言,只能抬手压下:“便由你去。”
当夜,雪落如棉,宫城深处的黑影渐渐汇聚。江枝立在风雪中,眼神冷如刀锋。她袖中那张血符假信,早已布下诱局。她要的不是立刻的清洗,而是等待所有余烬齐燃,再以一刀之力,熄灭所有暗火。
风雪更烈,压得整座宫城仿佛一触即碎。而暗局,正在一点点成形。
风雪连夜不息,直到第三日,终于在黎明的钟声中迎来彻底的爆裂。宫城内外,三股余烬几乎在同一时刻燃起,血火汇聚成无法掩饰的风暴。
首先动手的是士林余脉。那一夜,他们在书院后堂集会,数十名学子齐声诵读,声浪传出院墙。有人突然抬手点燃血字竹简,火光腾起,映红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们喊出“士道不死”的口号,竟欲带着誓纸闯往宫门。消息瞬息传开,百官震动,以为文脉之火要再度冲击朝廷。
几乎同时,顺德候府的残党在北仓点燃麻袋。雪地上血迹斑斑,麻袋爆开,里面的粮米全被兽血浸透,腥气冲天。百姓聚拢,哗然惊叫,说“仓廒出血,国库蒙尘”。这声音迅速传入宫中,搅动人心。
而在太庙檐下,延妃旧部的残影终于显形。庙前石阶燃起血灯,火焰摇曳,映出几道人影,披着暗色披风,口中呼喊“影火未灭”。他们竟敢在庙前高声诵咒,意欲以影局与士林、旧党呼应,制造天崩地裂的气象。
三线暗火几乎同时爆燃,百官心中顿时生出“风雷再起”的错觉。御门口一度乱成一片,尚书们面色苍白,太常卿急得跌倒在雪里,大理寺卿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皇帝在龙椅上紧攥扶手,眼神惶急,似乎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三线风暴吓住。
就在此刻,江枝缓缓起身,衣袖一拂,神情冷如霜雪。她走至御阶中央,声音清凌凌地传遍大殿:“既要以血燃火,便当照见真身。”
随着她一声冷喝,殿外铁戟齐齐落地。早在数日前,江枝已暗暗布下风雷律之人,将三股势力的暗子一一标记。此刻,只听号角骤响,禁军冲入书院,火光未灭,学子们手中誓纸竟全被换成假件,上面赫然写着“顺德余孽”。学子们惊呼,方才知自己被人利用,顷刻间乱作一团。
北仓之地,血迹方盛,却骤然有一队御前校尉当场揭开兽血麻袋,里面竟藏有顺德候府的旧印与暗牌。围观百姓顿时哗然,指指点点,不再相信“仓廒自血”的谣言,反而高喊“余孽作乱”。
太庙之前,血灯摇曳的影子正欲呼喊,忽然火焰骤灭,火中窜出几道绳索,将人影一一缚倒。江枝早已在庙檐下埋伏伏兵,那些残影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口中的“影火”就被硬生生掐灭。
三地风暴,同时在一瞬间翻转。
御前百官目睹这一幕,齐齐屏息,仿佛心脏骤停。先前还以为血火再燃,没想到不过一息之间,就被江枝冷手收割。
皇帝额头冷汗直流,看着江枝的背影,心底涌起复杂至极的情绪。他知道,没有她,这场风暴已足以倾覆朝堂。可正因如此,她才更可怕。
江枝缓缓转身,眼神冷冽,声音字字如刀:“血影既出,当场焚灭。今日之后,士林若再借血为誓,斩;旧党若再起仓廒之乱,诛;延妃余孽若再聚影火,灭。”
她的话声回荡在风雪之中,百官无一人敢直视,只能低头称是。
风雪中的余烬,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熄灭。可是,江枝心底却更清楚:火虽熄,灰未冷。只要风还在,新的火,总会有人试着点燃。她必须比他们更快,把下一场暗局彻底收割。
风雪没有停,殿前的积雪在数日的压覆下,已被践踏得像凝固的玉石,泛着灰白的光。百官立于御阶之下,长衫猎猎,却无人敢轻易动弹。御门上空飘散着的血腥气尚未彻底消散,那是御前血杀遗留的气味,混杂着冷风和雪,压得人胸口发闷。
士林余脉举起火纸的瞬间,朝中许多本就惊魂未定的臣子眼底浮现出绝望与慌乱。有人低声喘息,有人冷汗顺着鬓角直流。那火光燃烧的不是纸,而像是点燃了他们心底最后一丝侥幸。若士林真能再起,百官的立场就要彻底撕裂,许多站在江枝一边的人瞬间感觉脚下的地基也要摇晃。
更有人在御阶暗自攥紧衣袖,心底暗念:难道风雷律也压不住了?难道血火真要再燃?这种疑惧一层层蔓延,令整个朝堂仿佛陷入即将倾塌的境地。
北仓的血迹传来时,立在殿中的户部尚书脸色瞬间惨白,他几乎要跪下辩解:“陛下!若仓廒真有血……国库怕是难保清净……”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厉声呵斥:“住口!”那一声呵斥里透着恐惧而不是威严,百官心头更乱,心中暗想:若连陛下都心慌,那天下怕是真要动荡了。
而太庙檐下的血灯被传入殿时,太常寺卿吓得瘫坐在地,嘴唇发抖,结结巴巴:“庙前……鬼火……影局未灭……”此话一出,原本还想装沉稳的大臣们再也掩不住心底的战栗。许多双眼睛悄然瞥向江枝,有畏惧,有希冀,有恨意,但无一人敢站出来。
皇帝坐在龙椅上,背脊僵硬,双手死死扣着扶手。龙袍袖口微微颤抖,仿佛随时可能崩裂。他的心脏狂跳,耳边轰鸣一片,仿佛听见风雪深处有千万只鼓在擂响。
就在所有人心神动摇之时,江枝缓缓上前。她的脚步极轻,但在此刻,却比任何声音都沉重。殿中百官下意识让出一条道,目光跟随她的身影,却不敢直视她的眼。她站在御阶中央,雪风自御门灌入,吹起她的衣袖,黑发微微扬起。
她开口,声音清冷,字字透着杀意:“既要以血燃火,便当照见真身。”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殿外号角齐鸣,震得人耳膜嗡鸣。百官惊愕抬头,只见御门外,数列铁戟森然,风雷律布下的暗军齐齐现身,盔甲映着雪光,锋刃如霜。那一刻,许多人心底的疑惧骤然化作彻骨的寒意——江枝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书院中,学子们手持誓纸奔向宫门,却被突如其来的禁军包围。他们大惊失色,欲高声辩解,哪知火光中,那些誓纸赫然被揭开,竟全是江枝早换下的假件。每一张纸上都写着顺德候府的暗印。年轻学子们瞬间傻眼,惊呼连连,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一腔热血竟变成助纣为虐的铁证。
这一幕被迅速传入殿中,百官骇然,心中对江枝的手段愈发惊惧。有人低声叹息:原来她不止杀,更能使人自毁。
北仓的麻袋被揭开时,御前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禁军将兽血浸透的粮袋当场撕裂,赫然露出夹层中的顺德候旧印。围观百姓一片哗然,先前的惶恐瞬间转为愤怒,高喊:“余孽!余孽作乱!”谣言瞬间反噬旧党,他们原本想点火,却被反手烧成灰烬。
太庙檐下,残影正要高喊“影火未灭”,却骤然被扑灭的火光吞没。绳索自黑暗中飞出,将数道人影死死捆缚,拖入雪中。他们脸色狰狞,拼命挣扎,口中还在嘶喊,却被掌下死死压制,声音很快湮没在风雪之中。
殿前百官望着这三地同刻的反转,只觉得眼前景象如梦似幻。片刻前,明明是风暴要吞噬朝堂;片刻后,却被江枝以雷霆手段悉数收割。有人心中生出狂喜,暗暗呼吸顺畅,却又迅速压下,唯恐被人看出心迹。更多人则心惊胆战,暗叹:她一人之力,便能翻转乾坤。
皇帝在龙椅上,面色复杂到极点。他望着江枝的背影,瞳孔里既有解脱的松口气,也有深沉的恐惧。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已离不开她,却也无法掌控她。
江枝缓缓回身,目光冷冽,声音清晰如刀:“血影既出,当场焚灭。今日之后,士林若再借血为誓,斩;旧党若再起仓廒之乱,诛;延妃余孽若再聚影火,灭。”
殿中无人敢动,百官低头如山岳般沉重。有人背心已被冷汗浸透,衣襟贴在脊背,却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风雪中,御前的寂静持续了很久。终于,皇帝艰难地抬手,声音沙哑而低沉:“依江枝所言。”
殿中百官齐齐叩首,声音沉闷,却带着一种无可违逆的服从。
江枝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冷意。她知道,这一夜的收割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火已灭,但灰未冷。只要世上仍有人存侥幸,下一场血影就会再燃。她要做的,就是在他们点火之前,让灰烬彻底化为尘土。
雪还在下,落在御阶血痕上,化开一小片暗红,又迅速凝成冰。御前之局,表面平息,实则暗流更深。
雪从殿脊掠下,像一层细白的帘,把御前的喧与杀都裹在里面。风过去,帘又慢慢垂下,仿佛这座城从未发出过任何声音。百官退至两阶以外,尚无人敢先动脚。谁都清楚,能把三线暗火在同一刻翻转的人,不止会杀,还会记。
“记账、记名、记脸。”江枝把话说得很轻,像把针落在案上,“——今日出班之人,刑司照影过档;今日失言之人,礼部抄注;今日三线勾连者,户部封籍。若有错记,明日御前自辩。”
“自辩”两字一落,许多人腿肚子抽了一下。人群深处,刑曹的老给事暗暗松了口气:这叫给台阶,也是给绞索。肯认的,能活;不认的,等证。
殿外传来三道短促的铜锣声——是“北仓、书院、太庙”三线回报同步到口的暗号。三名校尉踏雪入阶,齐伏地上。第一人呈上布包,摊开,麻袋夹层中嵌着的铅封、顺德候旧印、银线针三件干干净净列在玉阶下;第二人托着一卷火纸,外封早被水浇透,内页上隐着一方烫印——“东庠讲约”;第三人把一串暗灯芯与兽血壶放在托盘,壶口盖下压着一页细字,写:“影火以礼为幌,转粮改路。”
皇帝伸手想拿,又缩回去,目光转向温砚。温砚上前揭了封,墨痕一行行念出,声音稳而淡。念到第三句时,江枝接过话:“——‘三日风雪,北路改线;五日讲约,书院代言;七日血灯,太庙示信。’”她抬眼,“换言之,先钱、后嘴、再神主。诸位,手法不新,胆子倒大。”
队尾一名尚书咽了口唾沫,终于敢问:“江大人……太庙那几人,可与延妃旧部同谱?”
“同谱?”江枝笑,笑意薄,“延妃早成灰。你们执意把影扣在死人身上,是想给活人让路。”她抬指点那壶,“今夜押到刑司,问三名活口的‘先生’姓甚名谁;若问不出,先抄先生的账,再抄先生的坟。”(她这口毒舌落下,太常寺卿一个激灵,手心全湿。)
殿侧忽传脚步,禁军押来两人:一是礼部新进主事,另一人是他在北仓接头的“副手”。主事面白唇薄,跪得极整,像练过;副手眼神虚,膝一触地便直打摆子。江枝没有看主事,径自俯下身去看副手袖口——拈起,抖落一粒细小的灰白粉末。
“祀礼卷面上的胶粉,从你袖子里掉的。”她抬眸,“你用旧账裱新封,学得慢,却不蠢。”副手牙一咬,喉结滚动,主事悄悄往旁边挪了寸许。江枝随手把那粒粉弹回他面前,淡淡:“你舅是谁?”
主事额角绷起青筋,重重叩首:“臣、臣不知——”
“那就从知道的说起。”江枝把那封“祀礼改例”翻到背面,指尖一按,一行隐线在灯下浮出——是江枝事先涂了明矾水的“防口供”线。她慢条斯理:“你昨夜自书此句‘礼从简’共写三十八遍,四个‘简’字都少一点捺,写得像‘仓’。——许砚台教的写法,连捺都省?还是你省?”主事面色瞬白,牙关打颤:“江、江大人——”
“主事,不必急。”江枝把声压低,“你若说‘是我省’,便是你顶;你若说‘是他教’,便是他顶。我使刀向外,你替谁接?”
“接”字落地,主事身子软下去,颤声:“是……是许大人案上的旧稿,臣抄的……”皇帝眸色一沉,温砚在侧轻轻吸了口气。江枝随即抖落另一枚“缄”字铜豆:“门轴谁抹?”副手如遭雷击,匍匐而叩:“是、是陈缄旧线未断,小的……小的怕有声——”江枝敛眸:“从今夜起,宫门响,账簿响,谁敢再抹油,我拿他骨头垫轴。”(她把早先的警告再说一次,字更狠,许多人的喉咙跟着一紧。)
两人被押下。殿中沉到能听见雪砸在槛外的声音。大理寺少卿硬起头皮:“江大人,此案深牵三司……可否定出审程,以免再生枝蔓?”
“好。”江枝应得极痛快,“程有三:先问钱——从北簿到商贾,逐缝拆线;再问人——从书院到庙前,逐名对签;后问言——从台谏到礼房,逐字比痕。三日为限,一日一报,朝前对众。”她转向御座,嘴角一收,“陛下,臣请于碑下听政三朝。”
碑下——不是殿内。百官心头同时一跳:踩着旧裂缝当众问话,这和风雷朝时的“风雷三问”是同一把刀,只不过刀背换成了碑。
皇帝指背的裂口牵动了一下,望向温砚。温砚把头低得极稳:“可立。”皇帝终于吐出一口寒气:“准。”
是夜,禁军把东华门前那道裂碑四周的雪清出去,露出暗红与石缝。灯列下,百官在碑前立班,人人脚下心虚,谁也不敢踩在裂痕正中(总有人以为避一避,灾就小一尺)。第一朝问“钱”。户部的“连线帐”按日过筛,江枝只问三句:哪日改线、谁换封绳、谁押铜丸。回答越快越好过,结巴就叫刑司记“口齿弱”,下一班再问(这等暗脸账,她玩得纯熟,既不伤面,也不放人)。
第二朝问“人”。她把书院案上抄来的讲约、誓文、血书按笔迹归并,拿出一张张“无字纸”,对着灯光一晃,明矾水下浮出暗痕。某位讲席当场变色,死咬“代抄”。江枝笑一声:“代抄?你抄到第九页才记起自己平时写‘义’字横长捺短——你连自己都抄不像,还敢抄天下?”(毒舌一刀,把“清议”的脸面当众刮下)
第三朝问“言”。礼部的“删心二字”被重新提出,她不再吼,只把那张“北护人心”的四字暗纸递给不同的人,叫他们一道道念。念得快的、慢的、吞字的、偷换字的,在碑下风里都藏不住。许砚台未至,由外甥代答。江枝不看外甥,直看队尾的台官:“你若真要删‘人心’,现在删给碑看。”那人唇白如雪,半晌未能出声。碑下风掠过,灯花抖了一抖,像有人在暗中拍了拍百官的肩:别演了,站稳。
三朝既毕,江枝才发出那道“收束旨”:风雷律加三条细则——一、凡以“礼”为幌改“路”者,先查账后问言;二、凡以“清议”为名托“代抄”者,先比痕后问口;三、凡以“无声”为利者,宫门必响,账绳必脆,擅抹油者以内奸论。她把“响”字咬得极重,百官耳根都跟着发麻。
散班时,雪已停,碑影浅浅。太常寺卿抬头看了那条裂缝,竟第一次没有腿软:不是裂缝不怕人,是人心不再往里塞鬼。户部尚书在台阶下长吐一口气,心里头头一回感到“问钱先”的顺当;最怕的,倒是礼部列队,人人脸白半寸,知道“删心”这一刀再也提不起来了。
温砚在碑背等她,递过一只极薄的匣子:“御书房请。”匣内只一纸,皇帝手笔,四字:**“刀在鞘内。”**下压一行小字:“但需有声。”江枝合上匣,抬眼看碑,轻声道:“刀不响,鞘生锈;门不响,人抹油。既要响,就响给殿里听,也响给街上听。”
“街上?”温砚微怔。江枝侧首:“谣言吃血与影,也吃静。明日午门外,刑司按‘问钱—问人—问言’次第,张榜三道,白话写,教百姓看懂。谁敢扯‘天谴’,我就拿他的账给他读三遍。”
温砚笑意极淡:“你这是要把刀磨给天下听。”
“刀磨给人听,影就不敢长。”她顿了顿,又收紧语气,“还有一笔,该结。”
夜阑从暗影里跨出:“许砚台已自请停印,外甥夜里移书,半途被扣——他手里带着一方‘慎’字私印。”江枝挑眉:“果然还是那只笔。”她把手一摊,“抄‘慎’字的人,不慎;装‘缄’字的人,不缄。这两样,我要一起放到碑下晒三日。”
“晒给谁看?”温砚问。
“晒给他们的学生、子侄、仆从看。”江枝淡淡,“面皮最硬的人,不怕刀,只怕脸。”
回到香监署,案前新摆了两封札子:一封来自北路营官,言“民心已定,仓廒无血”;一封来自城西书铺掌柜,自陈“受人威逼,代售血书”,愿出名单。夜阑把名单递上,末尾一行小字特别细:“某甲之师,某甲之友,某甲之……舅。”江枝看完,眸光收窄:“把‘舅’字圈红,明日先问‘外甥’,再请‘舅’在家听碑。”
她推开窗,夜色像一块洗净的铁。檐角最后一滴化雪落下,打在青砖上,脆生生一响。她忽地笑了一下,笑意却冷:“响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