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工匠培训班”的方案,在周大爷和几位热心社区代表的奔走下,出人意料地顺利得到了居委会的初步支持。活动室每周三、周五下午可以免费借用,工具和基础耗材,冯师傅翻箱倒柜,加上孙师傅从旧货市场淘换来的,勉强凑出了十来套。第一期招募海报,由赵阿姨那手还算工整的毛笔字写成,贴在小区各单元楼门口和驿站(孙师傅家)窗户上,简单直接——“免费学手艺,自家维修不求人!老师傅手把手教!”
报名情况,比预想的要热烈,也复杂得多。
来报名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退休职工,有男有女。他们不在乎“万家收驿站”的高薪挖角,也不在乎什么“适老化改造”的市场前景,他们关心的东西很实在:家里的水龙头老是滴水怎么办?灯泡坏了怎么安全更换?听到闸刀跳闸的“啪嗒”声心里就发慌,该怎么处理?
第一期学员,最终确定了十五位,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开课那天下午,社区活动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冯师傅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的工装,站在前面,面对着一双双或好奇、或认真、或带着点怀疑的眼睛,搓了搓粗糙的大手,显得有些紧张。他教了一辈子徒弟,但教这些“老学生”,还是头一遭。
“今天,咱们先不讲大道理,就学最实用的,家里跳闸了,怎么办?”冯师傅的开场白,朴实得掉渣,却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拿出一个废旧的电闸开关,拆开,指着里面的结构,用最直白的话讲解原理,强调安全——先关总闸,再用验电笔,绝对不要湿手操作。然后让学员轮流上台,在他指导下模拟操作。活动室里气氛热烈,老人们学得认真,问得仔细。下课后,好几个学员围着冯师傅,问自家具体的电路问题,冯师傅耐心解答,约好下次上门看看。
第一次课,谈不上多成功,但至少开了个头,有了人气。更重要的是,它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了涟漪。上课的老人回家一说,儿女们听说后,有的觉得有趣,有的觉得实用,对“驿站那帮人”的印象,悄悄发生了改变,从“修东西的”,变成了“教本事的”。
几乎与此同时,孙师傅寻找新货源的远征,也拉开了序幕。他开着那辆饱经风霜的五菱宏光,带着干粮和水,一头扎进了城市远郊的县乡。目标不再是成规模的大农场,而是散落在山坳里、河湾边的“小而美”。
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导航经常失灵,路况颠簸,语言沟通也有障碍。更多时候是扑空,要么找到的农户产量太小,无法稳定供应;要么东西不错,但对方早已被其他渠道预定;要么就是价格谈不拢。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在一片略显荒僻的丘陵地带,孙师傅的车陷进了泥坑。正当他焦头烂额时,一个扛着锄头路过的老农帮了把手。闲聊中,孙师傅得知老人姓韩,独自守着几亩山田,种了些本地老品种的蔬菜瓜果,养了几十只走地鸡,全是自己吃,多余的就挑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卖,换点油盐钱。
孙师傅跟着韩老汉回家看了看。菜地不打药,长得慢,卖相一般,但味道冲;鸡在山坡上乱跑,下的蛋个头小,蛋黄却金黄紧实。孙师傅心里一动,尝试着问韩老汉愿不愿意合作,他定期来收,价格比镇上高两成,但要求不用化肥农药,鸡蛋也要新鲜的。
韩老汉将信将疑,但看到孙师傅留下的定金,又听他说是给城里小区“有讲究”的人家吃的,犹豫着答应了。孙师傅当场摘了几样菜,捡了一篮子蛋,付了钱。
带着这“试验品”风尘仆仆赶回城里,已是深夜。第二天一早,钱阿姨和赵阿姨看着这些“其貌不扬”的农产品,心里直打鼓。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们在“精品集市”接龙群里发了一条特别消息:“新觅得山区老农自种蔬菜、散养土鸡蛋少许,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味道如何,吃过才知道。”
没想到,反响出奇地好。那些被“万家收驿站”标准化配送菜“教育”了味蕾的老顾客,一尝这带着泥土气息和童年记忆的蔬菜、鸡蛋,纷纷在群里晒图好评。“这才是菜味儿!”“鸡蛋炒出来真香!”“还有没有?下周多订点!”
首战告捷,孙师傅大受鼓舞。他根据韩老汉提供的线索,又陆续找到了做传统手工红薯粉条的作坊、用古法酿制豆酱的人家、甚至还有一个藏在深山里、只养了几箱土蜂的蜂农。这些产品,产量极不稳定,品相不一,运输损耗大,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带着强烈的“在地”气息和手作温度,是标准化流水线上绝对生产不出来的东西。
“精品集市”的定位,悄然发生了转变。从追求稳定、量大、品相好的“优选”,转向了挖掘“稀少”、“特色”、“有故事”的“山野风味”。价格更高,预订周期更长,但吸引力却更强。因为它卖的不仅仅是商品,更是一种稀缺的体验和放心的品质。我们如实告知客户产品的来源、特点和可能的瑕疵(比如鸡蛋大小不一,蔬菜可能有虫眼),反而赢得了更多信任。
“社区工匠培训班”和“山野寻味”,像两条刚刚探出地面的细弱根须,向着社区信任的深处和供应链的源头顽强延伸。它们带来的直接收入微乎其微,甚至前期是赔钱的因为培训班免费,寻货成本高昂。但它们带来的间接价值,却在慢慢发酵。
来上课的老人,成了驿站最忠实的宣传员。他们不仅自己家的维修需求第一时间找我们,还主动向子女、邻居推荐。那位帮孙师傅推过车的韩老汉,也成了我们在乡村的“眼睛”,开始主动帮我们留意其他可靠的、不愿意与大公司打交道的“倔老头”手艺人。
然而,危机并未走远。
“万家收驿站”显然注意到了我们的动向。他们不再大张旗鼓地搞促销,而是采取了更隐蔽、更精准的打击。我们好不容易谈下来的一个手工豆腐作坊,在交货前夜突然打电话来,支支吾吾地说货被“一个大客户”全包了,违约赔我们双倍定金。类似的事情,在接下来的两周内,接连发生了三次。对方的目标很明确,掐断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特色供应链。
与此同时,冯师傅培训班里的一位“优秀学员”,在学会了基本电路排查后,突然不再来了。后来有学员悄悄告诉冯师傅,看见那人在“万家收驿站”新开的社区维修点出现过,似乎是在“偷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方在用资本的优势,系统性地、耐心地围剿我们每一个新生的希望。
晚上,在孙师傅家兼作办公室的客厅里,气氛凝重。新开拓的几条货源线索接连被掐断,让刚刚燃起的希望蒙上阴影。冯师傅闷头抽烟,为“叛徒”学员的事耿耿于怀。
“妈的,阴魂不散!”孙师傅一拳砸在桌上,“就盯着咱们这点汤汤水水不放!”
“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走的路子让他们难受了。”我强迫自己冷静分析,“他们能截胡供货商,是因为他们出价高、量大。但我们找的这些源头,很多老汉看重的不是价高,是省心、是信得过。韩老汉为什么肯跟咱们合作?因为孙哥你帮他推了车,因为咱们结现钱不拖账,因为咱们答应帮他卖他舍不得喂饲料的‘跑步鸡’。这种信任,他们用钱一时半会儿买不到。”
“那现在怎么办?好几家都被他们撬了!”钱阿姨忧心忡忡。
“两条腿走路。”我沉吟道,“第一,现有合作方,像韩老汉这样的,我们要更下本钱维护。孙哥,下次去,带点实用的东西,聊聊他孙子孙女,把关系处成朋友,而不只是买卖。第二,继续往更偏、更散的地方找。‘万家收’手再长,也有够不到的地方。他们喜欢搞‘包销’,我们就搞‘定制’、‘预订’,用灵活性对抗他们的规模。”
“培训班那边也一样。”我转向冯师傅,“有人学了几手就走,正常。咱们的核心手艺和客户资源,他们偷不走。以后上课,基础公开教,但一些关键诀窍、看家本领,留着。而且,咱们要把上课的老人,发展成咱们的‘社区监理’。谁家需要维修改造,让他们先去看看,给出初步建议,既是实践,也能帮咱们筛掉一些不靠谱的需求。”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我们像在岩石缝隙里播种的农夫,种子刚冒芽,就可能被狂风暴雨摧折,被飞鸟啄食。但我们没有退路,只能更小心地呵护每一颗嫩芽,把根往更深的石缝里扎,同时,警惕地注视着天空和四周。
播种的季节,总是伴随着最多的不确定和风险。但唯有播下种子,才有收获的可能。夜深了,孙师傅又对着地图研究明天要去探访的新路线;冯师傅在灯下修改培训教案,思考如何既传授知识又能保护核心;钱阿姨和赵阿姨则在核对下周“山野寻味”的预订清单,计算着如何搭配才能让有限的货源发挥最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