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后的第七天,清晨。空气中那股焦糊味淡了些,但仍像一层看不见的灰,压在鼻尖。废墟已经被蓝色的铁皮围挡圈了起来,里面传来清理碎砖烂瓦的机械轰鸣声。驿站,连同它承载的那段记忆,被彻底封存了。
我们新的“据点”,暂时设在孙师傅家那间不大的客厅里。一张旧茶几上,摆着两台旧笔记本电脑和几部电话,是火灾中抢救出来的少数还能用的家当。钱阿姨和赵阿姨一大早就来了,一个负责接听不断响起的电话,一个在电脑上笨拙地更新着刚建好的微信群里的服务需求表。孙师傅则不停地打着电话,联系王师傅、小赵他们,协调今天的派工。
“流动服务站”的牌子,以一种近乎寒酸的方式挂了起来——就在孙师傅家楼道口的信报箱旁边,贴了张手写的A4纸,上面是服务项目和联系电话。
开局比想象中艰难。失去了实体驿站这个“信任锚点”,很多老客户的第一反应是迟疑和不确定。电话里,总能听到这样的询问:
“喂?是驿站吗?哦……就是以前那个驿站的人是吧?现在……没地方了?那怎么找你们啊?”
“在群里说就行?那……修完了钱给谁啊?有收据吗?”
“派师傅上门?哪个师傅啊?还是王师傅吗?他认不认路啊?”
每一个疑问,都需要钱阿姨和赵阿姨用加倍的耐心去解释、去安抚。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而它的流失,往往只在一瞬间。没有了那扇可以推开的门,没有了那个可以面对面说话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变得异常脆弱。
订单量断崖式下跌。头三天,只接到了几个老邻居试探性的小活儿:换灯泡、通下水道。收入勉强覆盖孙师傅和两位阿姨的基本交通伙食费。焦虑像潮水般再次漫上心头。孙师傅的烟抽得更凶了,电话里跟人沟通时,语气也难免带上急躁。
转机出现在第四天晚上。快十点了,钱阿姨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是住在小区最里面那栋楼的刘奶奶,声音带着哭腔:“是驿站吗?小钱啊?我家……我家水管爆了!厨房全是水!我儿子出差了,物业电话打不通,这可怎么办啊!”
钱阿姨心里一紧,赶紧安抚:“刘奶奶您别急!关水阀!先关总水阀!我们马上派人过去!”
她立刻打电话给孙师傅。孙师傅刚躺下,一听情况,二话没说,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穿衣服一边联系住得最近的水电工小赵。二十分钟后,孙师傅和小赵带着工具冲到了刘奶奶家。场面一片狼藉,厨房地面积水已没过脚踝。小赵经验丰富,很快找到了爆裂点,进行了紧急处理。孙师傅则挽起袖子,帮刘奶奶清理积水,一直忙活到后半夜。
事后,刘奶奶硬要塞给他们五百块钱,孙师傅只收了正常的维修费和材料费一百二。老人千恩万谢,第二天一早,就在业主群里发了长长一段话,详细描述了昨晚的“险情”和“驿站”师傅们如何“雪中送炭”,还特意强调了“这么晚,随叫随到,收费公道”。
这条真情实感的“表扬信”,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群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很多潜水的邻居纷纷冒泡,表示“关键时刻还是得找熟人”、“有急事就知道靠谱的重要性了”。
“流动服务站”的“应急”价值,第一次凸显出来。
紧接着,王师傅那边也传来好消息。他之前给李老师家做年度电路检查时,发现了一个老化的插座,及时更换,避免了一场潜在的火灾。李老师是退休教师,在小区里很有威望,他特意在群里@了我们,郑重地道谢,说这种“预防性”的服务,比坏了再修更有价值。
口碑,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悄然复苏。它不再依附于一个固定的场所,而是附着在“孙师傅”、“王师傅”、“钱阿姨”、“赵阿姨”这些具体的人名和他们的行动上。订单慢慢多了起来,虽然单笔金额不大,但类型更加多样,从简单的维修,到家具组装、老人陪伴就医、甚至临时照看宠物。我们这种“小而快”、“熟而信”的模式,恰恰弥补了大型平台流程冗长、响应迟缓的短板。
一周后盘账,虽然总收入远不及驿站鼎盛时期,但竟然实现了微利,覆盖了基本运营成本和人员开支,还有一点结余。更重要的是,现金流是正的。
晚上,我们四个人挤在孙师傅家的小客厅里,对着那张简单的收支表,都松了一口气。虽然环境简陋,前途未卜,但一种久违的、实实在在的掌控感,悄悄回来了。
“妈的,没想到,这么干还真行。”孙师傅挠着头,脸上有了点笑模样,“没那破房子扯后腿,反而灵光了。”
钱阿姨也笑着说:“是啊,现在接电话,心里踏实多了。知道师傅肯定能到,也知道邻居们是真需要咱们。”
赵阿姨补充道:“就是这地方太小了,账本、单据堆得到处都是,时间长了不是办法。”
我点点头。生存问题暂时缓解,但发展的问题接踵而至。在家办公不是长久之计,信息记录靠纸笔和散乱的微信群消息,容易出错遗漏;服务流程缺乏规范,全凭师傅自觉和钱阿姨她们的记忆;随着单量增加,调度和财务管理会越来越混乱。
“得有个像样的‘后台’了。”我说,“咱们现在像游击队,要想活得久,得有点正规军的样儿。”
我打开电脑,开始研究那些免费的在线协作工具。最后选了一个最简单的项目管理软件,创建了“锦秀便民服务队”项目。里面设置了几个简单的表格:客户信息表、服务需求登记表、师傅派工单、费用结算表。要求每接一个电话,钱阿姨或赵阿姨必须立刻录入系统,指定负责人(孙师傅),孙师傅派工后更新状态,师傅完工后上传照片和收款凭证。虽然一开始用起来别扭,但至少保证了信息的集中和可追溯。
同时,我简化了服务流程和收费标准,做成电子版,发到群里,也要求师傅们上门前给客户看一眼,明码标价,减少纠纷。
这些小小的“规范化”尝试,起初遇到了阻力。孙师傅觉得填表麻烦,老师傅们不习惯拍照。但坚持了几天后,好处显现出来:派工更清晰了,对账更方便了,甚至有一次因为有了完工照片,避免了一次客户关于维修效果的扯皮。
流动服务站的根,在混乱和探索中,开始向着更深的土壤扎去。它不再依赖于一块固定的土地,而是依赖于一套虽简陋但有效的工作流程,和那群在灾难后依然选择抱团取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