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的城市,像是另一个世界。街道空旷,只有早班的清洁工挥舞着扫把,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路灯还没熄,在渐亮的天光里显得有点昏黄。我的电动车电瓶是新的,跑起来有种不真实的轻快,但我知道,这份轻快背后,是沉甸甸的四十万大山。
【您有新的猛犸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
手机里传出的系统提示音,冰冷又机械,却让我心头一跳。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久违的、被需要的感觉,哪怕这种需要微不足道。
第一单是送往一个老小区,没有电梯的六楼。早餐:一碗豆浆,两根油条。打包盒很严实,但我还是把袋子挂在车把最稳当的位置,骑得小心翼翼,生怕洒了一滴。爬到六楼,气喘吁吁,敲开门,一个睡眼惺忪的大妈接过袋子,嘟囔了一句“这么早”,随即关上了门。
没有谢谢,没有评价。但我看着手机上显示的“订单完成”,下面跳出来的金额:配送费四块五。心脏像是被这四块五毛钱烫了一下。
钱很少,少得可怜。对于四十万的债务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但它真实。是我用力气,用时间,用这两条刚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腿,一步一步挣来的。它不产生利息,不滚雪球,它就是干干净净的四块五。
我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胸腔里那股积压已久的憋闷,似乎被冲淡了一点点。
接下来的一单是送往一个写字楼。白领们的咖啡订单,精致,但要求多。美式不加糖,拿铁多奶泡,还要额外带一包代糖。我一家店一家店地跑,对照着小票,核对得仔细。送到的时候,前台小姐皱着眉:“超时了三分钟。”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早高峰电梯难等,但最终只是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
她挥挥手,没再说什么。
我转身走进电梯,看着金属墙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蓝色的工装,黄色的头盔,一张疲惫但异常平静的脸。忍气吞声?是的。但比起被催债电话骂得狗血淋头,比起站在天台边缘的绝望,这点委屈,轻得像羽毛。
中午是高峰期。订单像雪片一样涌进来。我骑着车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穿梭,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阳光变得毒辣,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发痛。工服很快湿透,黏腻地贴在背上。
有一单是汤面,客人住在一条汽车开不进去的小巷深处。我只好把车停在巷口,捧着餐盒一路小跑。老城区的石板路凹凸不平,我尽量保持着平衡,但汤汁还是在盒子里晃荡。送到时,开门的是个老人,接过餐盒,看了看我满头的汗,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塞到我手里。
“小伙子,天热,喝点水。”
老人声音沙哑,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朴素的善意。
我愣了一下,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谢谢……谢谢您。”
那瓶水,我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很久了,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与债务、与绝望无关的善意了。
下午两点多,高峰过去,我终于能喘口气。把车停在树荫下,我拿出早上出门时带的两个冷馒头,就着那瓶矿泉水,狼吞虎咽。馒头很硬,水很凉,但这是我几天来,吃得最踏实的一顿饭。
一边吃,我一边打开手机,看着猛犸骑手的App。今日完成订单:28单。预计收入:126.5元。下面还有一栏“本周预计收入”,数字是:0.00。因为周结,这比钱要等到周末才能提现。
126块5。不够还任何一笔网贷的最小还款额,甚至可能只够一天的利息。但我看着那个数字,却像守财奴看着他的第一枚金币。
我知道,这条路很长,很长。靠送外卖还清四十万,听起来像个笑话。但这只是开始。我必须先活下来,先站稳。让身体记住这种疲惫但充实的感觉,让大脑从欠债的恐慌中冷静下来。
傍晚,我又接了几单。华灯初上,城市换上了夜晚的面具,喧嚣而迷离。路过那些曾经让我感到自卑和压抑的高档餐厅、奢侈品店,此刻再看,心情却有些不同。它们依然遥远,但不再能刺痛我。我有我的路要走,虽然泥泞,但方向清晰。
晚上九点,我收工了。电动车电量告急,我的体力也到了极限。腰酸背痛,两条腿像是灌了铅。回到那个狭小逼仄的出租屋,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倒在床上发呆或者陷入焦虑,而是打了一盆热水,泡了泡肿胀的脚。
手机安静了。没有催债电话,没有还款提醒——因为我白天根本顾不上看,也或许是,那些号码已经被我下意识地屏蔽了。
我躺在床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今天,我送了三十五单,挣了一百五十七块钱。数字很小,但这是我重生后的第一天,是我用双脚实实在在丈量出来的。
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我盯着那光影,心里默默地盘算。
光靠送外卖肯定不行。得想办法开源节流。能不能找个更便宜的住处?能不能在送餐之外,再找点别的活干?比如代驾?比如凌晨去批发市场搬货?
四十万像一块巨石,但此刻,我不再想着怎么一下子把它搬开,那不现实。我想的是,今天凿下一小块,明天再凿下一小块。哪怕只能凿下一点粉末,也是前进。
死过三次,我比谁都清楚,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既然连最坏的结果都承受过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而我,要去送我的第三十六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