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的黄昏,几分温柔,几分落寞。
缓慢的脚步,走在墓园的甬道上,步步沉重。
她终于找到了神秘人邮件中提到的119号,墓碑上只刻着两个字“浩夜。”笔锋苍劲,字如虬龙,欲势腾飞。
看到这两个字,她的心先发出一声碎裂,又一下子揪到一起,忽觉有口气上不来,只有泪扑簌簌落下。
她挣扎着从风衣口袋里掏出药,打开盖子,对着自己张开的口,狠狠喷了几下。
几分钟后,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终是缓缓地吐了出来。
她脸色煞白,身体不停地颤动。而后悲伤从她纤弱的胸膛里传出,泪眼婆娑,呜呜咽咽,哀伤中的无奈。
墓园不再宁静。低泣声中夹杂着的自语:“为什么呀?为什么就走了,师父!
这喃喃自语仿佛是声声控诉,壮阔的青柏后面,那个颀长的身影不自觉地动了动,传出一声悠悠的叹息。
古井无波的眸此刻也云雾缭绕,一大颗泪从眼中溢出,他急忙伸手拭去,用力闭了闭眼,把涌上心头的情绪极力压下。
夜色如网,慢慢把整个墓园罩在其中。她挪到墓碑对面,坐定。怔怔对着那两个字发呆。伸出右手,轻轻的顺着字的凹凸抚摸,尤如在抚摸看不清却又易碎的灵魂。
初始动作轻柔如水,均匀润浸过每一处,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任何一处都不禁落下。就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用心灵感受来自天外的福音。
可后来,她的心痛的滴血,有种来自灵魂深处被灼烧的痛,她的意识在崩溃。动作却突然快了起来,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像要把这名字烙印灵魂深处,永生永世不忘……
时光像走过了半个世纪,疲累了身心,动作变得迟缓。如同有千斤坠挂在她的手腕,她在咬牙坚持。
更像在生死边缘走钢丝般,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让手指游走在字里行间,终于这只手无力地垂落下去,一滴又一滴鲜红带着极寒的温度凝在浩液两个字上,月下殷红。
夜很深了。
泪又不知疲倦地顺腮而落,滴滴答答,夜里清脆。
柏树后的身影已斜靠在树一棵干枯的老榆树干上,脸色惨白,褪去孤冷,一脸温柔,他的泪也顺着他的双颊滑落。
他闭着双眼,是不忍看,还是不敢看,还是更加怜惜她对他的赤诚与温怜,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天边星星的光有些寒凉,月亮隐在厚重的云层里,夏夜里的虫子发出幽冥的颤音,长而细,有几分刺耳。
十几只萤火虫点着小灯向她这边陆陆续续飞过来。围着她打转,仿佛在检测外来者的身份。过了许久,仍不肯不离去。
她用手轻轻接一只在手心,对着小虫儿问“:是师傅派你们来的吗?”
没有回答,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在这深夜里空旷问着。
今天的她,特别累,整个身心一直处在紧张与悲伤中。
她又向前挪了挪身体,斜靠在墓碑上,刚想闭上眼睛缓一缓,思考着怎样面对,这真实而又不肯接受的现实。
远处一束刺眼的白光穿空而来,直直地照在119号墓碑上,这已空无人。
一副沧桑感十足的嗓音飘过来,又像对空气说话“:孩子,你这下明白了吗?”然后他又对着119墓的方向喊道,:“小姑娘,早该回了”。
无人回应。他什么也没说,转头回去并关上了木屋的灯。
墓园陷入一方长夜笼罩下的静谧。
夜是静的,带着一种久远的安宁。
一个纤弱瘦小的身影蜷缩着,斜斜依偎着墓碑。夜风掠过,不经意间掀起她垂落的长发,露出一张清纯干净的秀颜。
似睡非睡,半梦半醒间啜泣声断断续续。
风中传着她的呓语,师傅,不要走,不要走……像来自灵魂的呐喊,声声催泪,声声痛首。
如同穿行了经久的光年,来自远古空旷的洪荒,穿透了树影下的那颗清冷孤独的灵魂。
他无可奈何地仰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似在寻找什么。
喑夜里声音悠悠地飘落“:傻丫头,你的路还很长,一定要坚强地走下去,好好活着”。
一颗泪斜入墨鬓没了踪迹。
她睡的一点也不安稳,一直辗转反侧。直到仿若有一只大手抚摸着她的秀发,更像是一场风的安慰。她竟然在这种轻抚下浅浅地睡着了。
这一夜她在一个接一个他做着梦,时光都留在了梦里。
起初,她梦见一个刚刚苏醒的春天。树的枝丫上长满期待的叶芽,早春桃和杏的花苞也泛起了红白,小心翼翼地等待春声。
小溪清流,潺潺地奔向远方。几只喜鹊占着高枝,叽叽喳喳地叫着。
这是美好的阳春三月。师傅穿着一身蓝色运动衣,白色跑鞋蹲在一块溪水围绕而过的圆石上,向她微笑,笑意直达眼底,纯粹干净,无一点尘世杂俗。
他低下头,伸出手在溪水里洗着。稍后,他的手从水里抽出,那双大手有点变红。春水尚寒。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处的墨发,然后又转过头向她笑着。
依然微微,眸底有光……她突然想起来一句话:微微一笑很倾城。她心底一抖,漏跳两拍,师傅是男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臆念他是花季少女吗?这想法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忍不住摇摇头,又低下头,红着脸,痴痴地傻笑着。
师傅看到了她窘迫的样子,又笑了,温润如玉,笑意柔和。
岂知那笑那人那溪那树……那的一切都慢慢地弥散开来,如雾般地消散,在消散。她急了,却发不出声般,弱弱地喊着“:师傅,师傅……”
清晰的,不清晰的梦境,在她的脑海里乱窜。有时如魔鬼布散瘟疫般纠缠不休。又有时如一花一世界,一念一菩提般净明……
她的心,她的脸,停在变化莫测中,时而悲伤,时而微笑,时而哭泣,时而呼唤,时而低喃,时而痛苦。表情处在不断地变化中,传递出来的,是更多的,来自内心的凄惶与哀伤。
这一幕幕的变化都落在靠站在榆树干上那个人,深邃的眸中。那氤氲着雾气,在漫漫长夜,化成了一颗晶莹的珠泪,映衬出往昔的一幕。落在他们初相识的场景中。
她是那个在大地震中,失去一切的女孩。被从废墟中救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右臂右腿都在流血,瘦弱纤小地蜷在他它怀中,口中隐隐传出:“奶奶别走,奶奶别走……”
那皱眉哭泣又不清醒的样子揪着人心。犹如被上天遗弃的天使,让人心生爱怜。
他盯着她那张被疼痛折磨,揪在一起的小脸,心莫名地抽痛着,就像有一只大手,在无情攥紧蹂躏,无法挣脱,窒息般的难受。
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这样奇怪的感觉。一种关于生命意义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又跃出脑海。
这是他探究的一个方向,虽然他并非生物专家,也非此领域的领导者,他只是想知道生命的来源过程和去处。
表相来自血亲的父母,可去在哪里?最后以什么样方式存在还是彻底消失?都是迷。
他的脑海里突然迸射出一个奇妙的想法,照顾她,看着她长大。看着她生活,看着她人生中经历的一切。
这样的生命延续和存在,是不是生命意义的最美的解读!他如实地想。
自从背叛他的人离开后,他长久追问的生命意义到底是什么?今仿若有了答案。
就像一个迷迷糊糊的人,一下子清醒通透了,感觉到生命存在的本身,就该有它特定的意义。任何外物都取代不了。
只是还不能用具体的事物来阐述,这还没有结局,至少现在。
而今发现最简单地活着,好好地活着,该是其中的一种意义。
他苦苦寻找的答案似乎明朗了许多。他只想慢慢等个结尾。
那天他的眉是舒展的,打从心底升起了笑意,或许因为这个女孩,她或许是他的救赎。
从那次旅行回来以后,他一扫以往压在他心底里的阴霾,开始了更为积极的工作,似乎都在向光明和希望前进。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感受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她的梦连绵不绝,她又在梦里看到了他画的那幅画。后面是山,山上树多而葱茏。
山前是一处湖泊,阳光下波光潋滟,山的影倒映其中,湖水也在绿色中蔚蓝。天空是明艳的,只有两朵白云绵软地浮在天空,影子也零落于湖心。
湖的周边是环行步道,两边是花圃,几棵高大的青杨参天笔直……他正精心地给它们的叶子着色。动作细而缓。
此刻的天亮了,晨曦初迎。她环顾四周,陡然惊觉,这不就是那幅画吗?此刻她正置身于画中。
她睁大眼睛,向湖的方向望去,那里一棵高大的青杨叶子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她沿着墓道一路狂奔冲向那棵青杨。
冷清孤单的背影,透着执着与倔强。
青杨处什么也没有,她又一次泪奔。双手抱膝蹲了下去,如被剥离了灵魂的躯壳,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不知死活的泪无声地落着。
今天的太阳比往昔更大更圆,朝霞映红了冬天,墓园的天空晴朗而明亮,天空中有鸟雀在飞翔,这里充满了阳光与生机。
她的思维有几分回归,终是站了起来,向湖对面望去,那山那树那墓碑上的名字。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事实如此,不得不信。她再也抑制不住失去亲人般疯涨的痛楚,哇的一声惊天动地……
她的气又一次堵在胸口,她使劲地捶打……最后慢慢地倒了下去。
当她醒来时,仍睡在地上,只是隐隐感觉有人,把她口袋里的药拿到她鼻尖过,仿若真实,又如此的不真实。
她坐起,抬头向四周望去,只有墓园在阳光下静淡沉寂。
她又想起他画画时的情景。那天晚上,她很早上线,他却迟迟没来,一直到十一点他头像边上有个绿点。
她打过去几个字:“师傅,好着吗?”她以前没这么问过,可那天莫名地就问了,心里存着担心。
他很快就回了“好着呢!怎么这么问?”她紧张地没回,他也没有追问。只是把这幅画面传给她。
他的大手一边画着树叶一边说“:我的一个朋友啊,让我给她画一幅小画,花了我三个多小时,呵呵呵……笑声里满是喜悦”。
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开怀地笑,她也隔屏笑了,心中存下一笔快乐。
本来那天晚上大雨哗下,让她的情绪生出几分低落。却被他的笑一一抚平。
她步履不稳,踉跄着又从青杨奔跑过湖边环路,回到119墓。她的身体极度透支,拼尽了全力,扑倒在碑前。
这一切都投进他的眼里,驻留于心。他连连叹息,这是他人生中的一道难解题吧!
本以为命题的结尾是最理想最美好的一种,然而一切的发展在失控中变样。
他一向冷情孤傲的灵魂也在碎裂,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闭着眼,不让泪水自由自在。
他心想,一定要让这个小东西独立飞翔,而不是依赖于他人的一种寄托。他的生命已毗邻世界之端。而她青春溢华,定要灿烂于世,活出该有的色彩。
此刻墓碑前的她是零乱而脆弱的,她知道他已不在,那幅画就是一场欢乐的道别。她后知后觉罢了。
她挣扎着站起,向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师父,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来看您”。说完,转过身向墓园外走去。
那娇小的身影在晨曦的光晕中拉长,那般的孤冷,无助,彻寒。
他的泪终是不受控地零乱了。这是他用心给养的女孩,虽然没在他身边长大,可他一直关注着她的点滴变化,是师是父是友,他自己也分不清了,他更多地在欣赏着她的一点点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