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育良从竹桌上拿起信封,这是手工彩绘的一个信封,信封的左下角处画着一支菊花。虽然二十几年过去,那朵菊花依然像阳光下灿烂,带着雅致的芬芳,耀眼夺目,展现在人眼前的是它那高洁之美。
信封并没有封口,秦育良从中抽出的信笺,展开,平铺在竹桌上。
这是两张蓝色彩萱,上面用钢笔书写的的的小楷,通篇皆正,若涓涓细流,汨汨淌过岁月的清浅。
秦育良好听的男中音传出,在人的耳边絮语:“康儿,当你接到这封信时,你己长大成人,定是一个帅气,懂事,安静,儒雅的大男孩。这是我们梦中的期盼,更是现实生活中那一点点印象,想象出来的你该有的样子。”
“回想当年,我与你母亲瑾初,是一起扎着歪歪桃的发小,扎着羊角辫的青梅,走过少女时代的好友,成年人时的闺蜜,一生中的挚友……”
“更是风雨飘摇岁月里的心灵守忘者,可把身家性命相托的友人。她是我这一生一世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当年那场祸事降临的时候,我和你师傅的身旁没了可信之人。现实生活中,我们已经在这世界上被除名了,我们成了双双投江脱罪的活死人。这个世界没了我们容身之处,是我的朋友瑾初,为我们上下打点,才有了我和你师傅逃离那个是非之地,平安的度过了这一生。”
“可也从那之后,我们便只好永远的失去联系,因为死去的人是不能在这世上邮寄东西的,更不可能有亲戚朋友的存在,原因是我和你的师傅不想更名改姓,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小山村很安静,很平静。这儿虽然还处在愚昧落后无知,不太开化的环境里。这儿的人对大山外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每天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很适合我们,我和你的师傅温润已经打算长期隐居在此,不再向外界奢求任何东西了。”
“但是对你和我的好友瑾初,却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时时想念,日日牵挂。把你小时候的模样,按照比例放大到每一张纸上。这是我和你师傅每一个月的,必须要完成的工作一样,就这样,因为有你的陪伴,我们在清浅中,走过了二十年。”
“记得在你十三岁生日那年,你的师傅温润,偷偷的回了一次上海,还记得那只金色的派克钢笔吗?那是你师傅所有钢笔中,最喜欢的一只,送给你做生日礼物了。我们是希望你无论在人生中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别忘了你手中的字,永远都是横平竖直,堂堂正正的……”
“你师傅温润回来对我说,你和你母亲景初生活的很好,我的挚友瑾初,用自己微薄的工资,和自己平生的所学,教了你们四个学生,让你们的人生丰富多彩了起来,没有,在知识和做人这一点产生空白。我真为她高兴,也为她感到骄傲,一生拥有,还须何求?”
“在这个现实中,有点纷乱的社会上,我们还是在各尽所能的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这已经足够了,我们不必为你的前路担心,相信你一定会做的很好,我不在这里按排赘述了。”
“我在信里,要告诉你的还有两件重要的事,其一,我们在这个小村子里领养了一名孤儿。她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来的,是云南一小镇人,据了解,他比你大了三个多月,应该算作你的师姐了。若有机会相见,多希望你们亲如手足,好好的生活在这世上,成为一对异性姐弟。我相信这个希望有一天会实现的,却不知是何时何地了。对于我们来说,也只能是希望中的希望。”
“其二,早在你之前,我有一个亲侄儿叫浩震宇,他是我大哥的儿子,因为他特别喜欢写字,就成了你温润爸爸的学生。一直在受他的指导,练着软笔书法,绘画这方面我也有传授给他一些技法和能力。但在他十二岁时,我的兄长浩佳威调到燕城工作,便居家搬迁了。”
“从那之后,多是在逢年过节时才会见到。他便是你们的大师兄吧,这是个认真有担当的孩子,他做事诚实守信,甚至可以说一丝不苟,对自己要求的很严格,我想他将来一定是一个人才,和你师傅两个,虽用的还是自己的名字,但也算是半隐姓埋名了。我们也几乎没有再见过面。”
“你的师傅温润前些早,回上海看你们,但是你与你母亲瑾初已不在上海了,人海茫茫的,不知道可否还能见到,还能遇见否,留下此信,只是一个希望吧!”
“另外,你的师姐温瑾,他虽然是我们领养的孩子,但我和你师傅温润从来不想束缚他,只希望他这一生能快快乐乐的生活,学习工作,能遇到良人照顾她此生。这是我们对于她的殷殷期望。不贪图什么大富大贵,只愿他平安喜乐。”
“纸短情长,笔落在此,仿若又不知所言是何了。代我向你母亲锦初问安,姊妹之间只有祝福和思念。姨母书名不签,唯愿吾儿安康,永远安康!”
灯下落笔:1979年秋
秦育良一口气把信读完,听得众人,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殷殷期望,无他。
温院长温瑾听了这封信之后,眼泪轻轻滑落。养父母的希望是让她能够简单快乐,平凡健康的度过一生,身边有良人相伴,此生不孤单。而自己这些年似乎离这种希望更遥远了。
洪胜舅舅朗声说道:“这不是挺好的吗,浩女士讲的是实话,只是可惜,知道的太迟,不然你的人生会再次改写,小丽,人的命吧!”
秦育良看着温院长说:“所有人的人生都不可能在计划之内,所有的事情也不是想象的那样,不想发生它就可以不发生的。任何时候我们都抗衡不了自然。”
洪胜舅舅说道:“秦小子,这句话我还是信的,别纠结了。全都拿出来看了,那下面就看看你的,看看你的养父母,老温和老浩,给你留的什么语言呗。那不就心安了吗?”
温院长听了洪胜舅舅的话,伸出手拿起竹桌上的信,取出,便读了出来。
小瑾:时光荏苒,一眨眼你都十八岁了。说实话,这个年龄可能并不真实,我是根据抱起你的那一天早上,给你填报的生日。年龄是你口中说出来的,你来时刚四岁多些,就按这个走了。”
“我从人贩子那儿了解到,你还有一个舅舅,叫洪胜,他盯着你很长时间了,对你的家庭状况一清二楚,知道你父母双亡,也成了没人照料的小孩子,他说那天中午是他给了你一块糖,你自愿跟他走的。”
“说实话,我当时听了人贩子的叙述,有几分吃惊,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你的理智在当时是超过一般人的判断力的。这也可能是你思想早熟的一个原因吧!你虽然跟我们已经生活了十四年,你的心底里总有一处打不开的心结。这是我和你浩妈妈感觉到的,你对除了你自己以外的人,并不完全相信,包括我和你的浩妈妈。”
“这一点是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上看出来的,你的思想里是个多疑的孩子,你怕别人放下你,又怕别人伤害到你。你总生活在摇摆不定当中,虽然你又善良,又温暖。这可能是你将来选择中的致命伤,我们都盼着你从中走出来呀!”
“这可能就是你喜欢喝酒的舅舅带给你的心理阴影,怕被人抛弃,努力的演着一个好孩子的形象,甚至都没了自我。就因为如此,我和你温浩妈妈一直不敢像对自己子女那样对待你,只能以朋友的方式告诉你怎么样的做事,怎么样的与人相处,但是却走不到你的心灵深处,这是我们两个的失败与悲哀”。
“不过,有一点,你十八岁时,你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你的自信心强大了很多,我们很为你高兴。这时的你,已经可以很好的与我们交流沟通了,不再是那个胆小怕事,不敢多说话的女孩了?这让我们感到非常欣慰,我们的女儿终于长大了,她的心里真正的有了这个家,开始有了父母亲的概念,开始用心的跟我们交流沟通了,你知道我和你的浩妈妈当时该多高兴吗?”
“这个暑假送你上大学走了,我们两个时常拿这件事做谈资,一谈就是一下午。你浩妈妈常说,小瑾一出门,家里变空了,还真不适应,我盼着她早点回来。”
“日子真快,一转眼就来到大二,你二十一岁。我们该把一些事情告诉你,你应该知道我们在这个社会上的几个亲友关系。如若你能得闲的时候,我们盼你有时间去找找他们,不至于在我们驾鹤西行时,留你一个人世上孤单,他们都是可信之人。”
“一个是大师兄,叫浩震宇,他家在燕城的一个老胡同的一处四合院里,这小子很有出息,现在应该是大学的教授或院长级别吧!我不反对你到他那走一走后门,给你安排一份工作的。他是不会让你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的,因为我对他的了解,这样就不能把你自己的将来安排好了。”
“这封信你可以拿到他的面前当做我给他的推荐信,。他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你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是我们心里十分重要的人,也是我们这一生放不下的人。”
“小瑾,别让你性格里的那些偏执和固执,耽误了你人生的选择。我知道,你心里把我们的生活,当做你未来生活的理想,这是不对的。为人生只有相似而没有相同,我的人生不该是一个设定的目标,而是一个拓展性的人生,知道吗?我的孩子。”
温院长温瑾读到这,再也读不下去了,只因她大二的时候,养父母双双离开,她也离开了。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开过这间房子,也没有动过这里面的任何东西,就没有机会看到这封信。
温院长温瑾泣不成声,坐在一边的秦育良站起身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说道:“还是洪胜舅舅说的对,时也,命也。我们无法改变。”
浩震宇也站了起来:“小师妹,别哭了。事已至此,我们大家以这种方式相见了。他们在天堂也会开心的,不是吗?”
此刻的温院长很难以自已,她抽抽搭搭的说道:“都是我自己的心里在作怪,养父母对我那么好,我本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在我的意念里,总怕得到了再失去,所以与他们相处,我一直保持着一个心理界限,好像是不远,又不近。”
温院长找不着更好的语言来形容这种心理了,此刻只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抓的又牢又紧。呼吸困难,且痛彻心扉的痛着。她的脸色也开始变化了,而且有汗珠从额头上落下来。
秦育良,看到这样的温院长,知道是她是心理过激引发的这种状态。赶紧把他揽到怀里,有空手拍着他的后背,还不停的安慰着:“小丽,别怕,别怕。身边现在有这么多的亲人,还有什么过不去的?话说通不就好了吗?再则人也没有后悔药可吃的,知道吗?”
温院长,终于在秦育良,洪胜舅舅,浩震宇,不停安慰下,才平静了下来。
她重重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后,说道:“我当时就是个混蛋,虽然从来没表现过叛逆,但由于缺乏信任,总与养父母有点若即若离的感觉,尤其是长大以后,与他们在一起时的共同语言更少了。我一直带着一种羡慕与感恩的心情,与他们在一起生活,一直把自己放在一个外人的角度去参与这种家庭生活当中,可是自己并没感觉到快乐,也没有给养父母带来那种幸福的快乐感。我是个很糟糕的人吧!”
洪胜舅舅老泪纵横的拉住温院长的手说道:“若真的怨,只能怨我这个舅舅无能,当时不敢承担责任,把你弄丢了,才让你心中有了这样的压力,小丽,对不起了。”
坐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浩夜,此刻也站了起来,说道:“我不礼貌的说一句,你们这四个人呐,我们今天的相认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为什么总陷在那种回忆里?非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心里难过,才算完事吗?为什么不再往下面看一看?姑爷爷都说了些什么?这过去的事有安康小师叔一家的离开,小雪受到的痛苦还要难吗?”
浩夜讲这话的目的不是为了刺激温院长,而是为了提醒众人,既然事情已经过了,我们选择好好生活才对。
几个人却抬起头,有点错愕的看着浩夜。洪胜舅舅第一个破涕为笑的:“夜小子说的对,事都至此了,我们还有回头路吗?不向前走,还干什么?还等什么?”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一样。洪胜舅舅拿过温院长没有读完的信,就往下念了下去:“小瑾,我和你的浩妈妈,这两年感觉到身体上有些不适的地方了,这个早一点告诉你,是怕你将来没有心理准备,承受不住。我们很可能会慢慢的离开这个世界了,这是天地轮回,不可逆的。所以你不要悲伤,更不要难过,你得好好的去过你的日子,才是对我们的最大安慰。我相我们的囡囡一定可以的。”
“还有一件大事告诉你,些年我们从来没有离开小山村,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能离开。我们在上海的老地方,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是去世的人了。那里的根已经断了,名已经没了,我们回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前几年因为你小,理解不到那一场动乱对很多人的打击,甚至是剥夺了生命。我们就属于后者,已经被人为的记录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还有啊,一件能让你高兴的事,你可还有一个小师弟安康呢?这孩子虽然没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但也‘视如己出’。他们也离开了上海,好像来到贵州的大山支教了,若有机会相逢,定要相认。那一定是你很好的弟弟,希望你们都获得幸福和快乐!”
“这封信我断断续续写了一周,但是感觉还写不到方方面面,对你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可指点的,只要你好,我们就安心。”
愿我们的女儿,囡囡,永远是天底下最快乐,最幸福的那一个。带到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定是亲人为围左右,良人伴你前后,你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
父名不书,写完于1981年秋。
这信读完了,人又陷入到了一种沉默之中。只因这信就像是预言了一些事一样。
今天的温院长辗转的拿到了这封信,读完了这封信,时间已跨过了年二十年。而今,也算得上亲人相陪左右,良人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