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育良很无奈,上次在小山村,他就领教过洪胜舅舅的酒力。感觉这位老人是想醉就醉,想醒就醒,带着红尘世间的一种痞气和市侩,而今天,又感觉他有几分可怜。
这种心态让秦育良自己都有点说不好,他双手一捞,把洪胜舅舅抱在怀里,抱进卧室,放在炕上,拉过枕头让他躺好。
他是医生,有解酒的法子,一支葡萄糖下去,十分钟便能叫洪胜舅舅清醒,但他没有这么做。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能倒在他怀里呼呼大睡,这何尝不是一种信任。
秦育良帮洪胜舅舅盖好被子,走回到厨房,还好,饭菜仍然是热的,且香味不减。
大概是心情之故,在家里从不喝酒的秦育良,拿出来了半瓶茅台。这半瓶酒还是前年过完年,安雪的父亲来县城参加开学会议时打开的。
安康几乎是不喝酒,但每次到县城开会,都是靠一台二八大杠丈量那二百多公里的山路。到他这后,总是疲惫不堪,几杯酒下肚,他总能以最放松的心态在他这过夜。
第二天便精神饱满的投入到工作中。他这也是安康每次到县城后最安全的家。
秦育良眼睛里有点湿了,从酒柜中拿出酒,又盯着年前新买的一瓶酒发了一会呆。才转过身回到餐桌前。
“今天两个孩子开始上学,这是她们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值得庆贺。我们一人喝一小杯,记住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他这话,听起来简单,可只有秦育良自己最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真是百转千回,一言难尽。
这半瓶酒,是与安康约定好的,今年年后再来喝。可这一个约定,注定有人失约了。
秦育良虽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那一夜的雨注定了他,成了最相思最怀念的那个人。
也算苍天有眼,兄弟的后人雪儿又阴差阳错的送到了他面前,心中的念想总算是有所寄了。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故,他把倒好的第一杯酒,竟然莫名其妙的递给了安雪。
还口中喃喃:“雪儿,今天是你重新读书的第一天,一会把这杯酒喝了。咱爷俩庆祝一下,也告慰我兄弟的在天之灵,我们爷俩过得很好。”
坐在一边的岳丽,开始时有点不理解秦育良的做法,因为她并不知道秦育良与安雪之间还有着别样的渊源。初始时觉得秦育良有点不尊重人的小心思,一听到秦育良的话,反倒释怀了。
秦育良把第二杯酒递给了岳丽:“小雪出生当天,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我多了一个亲人,女儿。她是我老师的孙女,我兄弟师妹的女儿,我的干女儿。”
“那天的那场大雷雨过后,误认为他们都上了天堂。谁知道,谁知道老天有眼,在年前竟把女儿送到我面前,我的生命生活才有了新希望。”
秦育良说的有点激动,岳丽听的十分专心。她忽然想起来一段往事。
去年暑假的一天中午,接到医院通知,说有一些伤员可能要送来,需要紧急处理,且让她们保持待备状态。
通知没提伤员的具体原因,下午四点多的确有二十几个人到了医院,孩子多,还五有几个骨折了,但大多数的人是不太严重的,多是开裂性皮外伤,危险性不高,她们有条不紊的救治了。
记得当时的秦育良,很细心很专业的处理着每一个伤患。直到全部救助完成,他人消失了四天。
回到医院后,失魂落魄了很长一段时间,只闷头工作,几乎不讲什么话,讲话也是对着他的学生们。
岳丽:“老秦,过去就让他过去吧!我们活着的人只有好好的活着,将来见面时,才能讲出一句来,我们不曾辜负。”
秦育良用力点点头:“你说的对,本来是想借此机会来开导开导你,哪知道竟是被你开导了。谢谢你岳丽。”
岳丽笑着说:“多少年了,我生活在一段痛苦的折磨中,总觉我的人生是一段不愉快的旅途,好好的家,我却成了孤独客。”
“不是这份工作,存着救死扶伤的意义,怕我早就成了荒野孤魂了。也是跟在你身后,被你一次次救赎。谢谢你才对。”
这两个人客气谢来谢去的讲话,让躺在卧室里睁着眼睛,鼾声如雷的洪胜舅舅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想,我这个卧底还做得不错。
还得意洋洋的想着:“这秦小子,是没叫我看走眼,重情重义的,老头子我咋还佩服上了呢?”
秦育良:“咱们也别客气了,再客气,饭菜都冷了。来,干杯!庆祝两个孩子学习快乐,努力追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
岳丽端起杯:“好呀!从个以后,我们陪她们俩一起追梦。”
躺在炕上的洪胜舅舅有点装不住了,他伸出手拉了拉自己的耳朵,应该没听错吧!你俩陪孩子追梦了,小丽(温瑾的乳名)和谁追梦去,他刚要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去问个明白。
安雪:“秦爸爸,这酒好香啊!每年过年时,爸爸也买一瓶一家人喝的。奶奶总会多摆上两个杯子,两对碗筷。爸爸会倒满酒的。”
“对联一贴,炮竹一放。奶奶就会说,育良,孝谦,你们又长大一岁了。虽然不在身边,因环境所限,但感情不变。来,一起吃饭。”
“自打我记事,年年如此,我一直以为家里面住着两个隐形人呢?所以我胆子特别大,干什么都不怕。以为有人会暗中保护着我。”
秦育良眼泪纵横,压在他心里大半年的情愫终于如决堤之水,漫散开来。
这正应了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看着呜呜呜的秦育良,岳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叶玲定定的看着秦育良,那乌黑乌黑的大眼睛似乎在问:“秦爸爸,秦育良也会哭吗?”
安雪跳下椅子,拍打着秦育良的脊背:“秦爸爸不哭,影子哥哥说了,等到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会打开那道门的,我们会团聚的。”
秦育良止住了哭声,感觉自己在孩子们面前失态了。他拉住安雪的小手:“雪儿乖,是秦爸爸做的不好,让雪儿担心了,秦爸爸不会再哭了,秦爸爸就是雪儿最坚实的后盾。来!我们干杯,准备下午上课。”
四人刚举起酒杯,卧室内传出一个洪钟一样嗡嗡嗡作响的声音:“慢着,我也来干一杯。”
四人端起酒杯的动作齐刷刷的停下来,望着卧室的门。安雪虽然这半天内表现的很正常,但对洪胜舅舅的造访心中还是有不小的阴影的。
不过她已经选择了极力克制。可洪胜舅舅这一嗓子还是把她吓了一跳,她的眼神有点迷离,有点跳跃。
洪胜舅舅从卧室内走了出来:“我今天当个自来熟,也凑你们的一杯小酒喝喝。”
秦育良听了,忙起身去添了一副碗筷。又给洪胜舅舅倒满了一杯酒。
洪胜舅舅很高兴:“这么名贵的酒,你小子也够奢侈,老头子能喝上这瓶酒,这也是一种缘份。”
谁知道,洪胜舅舅话音刚落,外间的门便被人敲响了。
秦育良眉头皱了皱,心想,我这儿冷清了多少年,还有谁会来呢。
他站起身,走过去,拉开了房门。定睛一看,竟是温院长。
一个月未见,温院长的头发由灰白变成了花白,人也清瘦了不少,有点不胜西风的虚弱感。但那种书倦气却更浓了。
秦育良心中有些难过,也有几分痛意。这就是洪胜舅舅口中的那份清伶的思念的人吗?自己那天做的是不是太过分了,除了指责就是揭老底。
可温院长一个字也没说,硬生生的拉着大喊大叫的洪胜舅舅走了,这一走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她就成了这样。这是不是对安雪的放任自流,而悔不当初呢?还是对自己动了真情。
这些都是秦育良不得而知的,只是一种猜想。
温院长很客气的:“秦主任,打扰了。我是来找舅舅的,他喝了点酒,说头疼,就睡下了。我给他喂了颗止疼药,就去忙孩子们的事了。”
“谁知道,我刚才过去他房间找他,竟然没有人。听周妈讲,他出门了,这又没什么亲人,城里也只认识你。我就追到这来了,对不起啊!又打扰到您了。他没给您添麻烦吧!我现在就领他走。”
秦育良被温院长这一通话说的,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从前一个不爱讲话的女人,一口气讲出了这么大一串赔礼道歉的话。并且又把秦主任和您字用上了。
这是让秦育良心中发疼的地方。小山村中的一夜,二人是那般的和谐默契。虽然送走了好友袁鹤,可有过心一下子靠近的瞬间。竟是那么的美好。
那日她口中是欢快的叫着秦育良和你这样的字眼。而今,一切如常,又近似形同陌路。
秦育良并没有顺着温院长的话去说,而是:“温瑾,你先进来吧!舅舅他很好,这不是准备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吗?”
“温瑾,”多少年没有听过有人这么叫她的名字了,还没来得及回话,眼泪却不听话的顺着鼻子两侧决堤了。
秦育良看了难免心中一窒:“看来,我真的做错了什么,有意无意的伤害到了一个女人,我这后半生应该是用在赎罪上了。”
“对不起,温瑾,我上次太着急了,有点犯浑,我向你道歉。我有点过分了。”
温院长:“没什么了,是我有错在先,我做事有偏颇,差一点害了安雪。我没把你医院嘱咐的话当回事,任由她自生自灭,且有点厌恶的想法在里面。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餐桌上坐着的安雪,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个没完。洪胜舅舅却拿出一张餐巾纸,一边给安雪擦着眼泪一边说:“咱不用理会门口那两个玩意了,有舅爷爷罩着你,天底下咱爷俩横着走,谁也不用怕。
洪胜舅舅那肥嘟嘟的双手在安雪眼前摆来摆去,像两只肥猪脚。
还在落泪的安雪竟然“扑哧”一声笑了:“洪胜舅舅,你的手好像小胖子的那双手,肉嘟嘟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把洪胜舅舅吓的手一哆嗦,立刻抽了回来。放到眼前,左看右看。嘴里还不闲:“不礼貌的丫头,不分大小王了。是洪胜舅爷爷,不是洪胜舅舅,记住没。”
“我这手肥了几十年了,没见它瘦过,不妨说说,和小胖子比一下,谁的更肥。”
这老顽童似的一堆废话,把餐厅里坐着的,站着的人全逗笑了。气氛也不是刚才那般尴尬了。
秦育良和温院长,虽然不像刚才见面时你道歉,我也道歉,你说对不起,我比你还对不起的那种尬聊。
刚见有点好转,又被洪胜舅舅的一句不理那两个玩意了。弄得温院长和秦育良一时间语塞,又没下文了。
岳丽见了,带着沙哑的嗓音喊道:“温院长,来吃饭吗?咱们今天不都是在为孩子奔走劳碌吗?”
这话及时,解救了所有的尴尬。温院长笑道:“早吃过了,一会没看舅舅,这不自饮了点小酒,人就偷偷挪窝了。”
洪胜舅舅:“长不大的丫头,有这样说亲舅的吗?忘了你小时候,我是怎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的了。一点都不懂感恩,还没大没小”。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安雪和叶玲好奇的对视了一眼,又转过头去问温问院长:“温院长,是真的吗?”
温院长听了,脸憋的通红,却回答不出一个字来。
秦育良赶紧接过话茬:“两个小傻瓜,喝醉之人话里哪有真的。”
安雪听了,又问:“洪胜舅舅,难道你说的,没一句真话吗?”
洪胜舅舅一昕不乐意了:“这丫头,又忘了,叫舅爷爷,知道不。谁说我说的全是假的了,今天舅爷爷来看你就是真的。”
“舅爷爷刚才睡着了,可也是假的,我想知道秦小子和这个岳阿姨是怎么回事,所以临时起疑,演了回真探。呵呵呵,说说,说说舅爷爷演的像不像。嗯,开心,开心。”
洪胜舅舅,人现讲着话,呼噜声却再次响起,比刚才还大。看样子,这回是真的睡着了,头在胸口处东栽一下,西栽一下。
秦育良很无奈的走上前,再次把洪胜舅舅从凳子上抱起来,送到卧室睡好。
刚走出来就,看见温院长在门口站着,眼睛却盯着墙上的四幅画出神。口中还喃喃细语:“白玉兰,荷花,牡丹,木棉花树,像,真的太像了。
秦育良:“感觉熟悉的很是不是?”
温院长点点头:“原来你和我有这么深的渊源,我真是有眼无珠”。
秦育良:“不是我,但这个故事很长,闲时我会讲给你”。
温院长点点头,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眼睛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声音打颤着:“安雪,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安雪被温院长的话吓了一跳,急忙从凳子滑下来,跑过去,躲在秦育良身后,瑟瑟发抖起来。
秦育良制止了温院长,即将说出口的话:“温瑾,够了,我女儿胆子小,你别吓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