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中的老人,温院长是陌生的,她呆愣在大榕树下对着他看了半天,没敢往院子里走。可那一声“小丽”却又是如此熟悉。
妈妈会这么叫,爸爸会这样叫,舅舅更会这样叫,这个人该是谁呢?
秦育良无声的拉了拉温院长的衣袖:“你刚才的惊呼声,他应该听到了。”
温院长睁大了眼睛:“那怎么办?我想起来了一个人,但我不想见他。”
秦育良:“是谁,让你有这么强烈的抵触心理,是院子中的男人。”
温院长:“如果他是我的舅舅,简直就太不可思议了。他如何从云南小镇来到桂省小村庄,还能在这盖出来两间房子。”
这样的信息量涌进来,且乱七八糟,一下子让秦育良没了头绪,连脑回路也拉长了。错愕的站在那,不知如何回答。
夕阳西下,已入黄昏,两个人站在盘根错节的榕树后面观察着院子里的人。
那人在院子中定定的站立了十几分钟,发出一声叹息,转身回屋了,不一会,煤油灯的照射下,窗子上映出一个孤独寂寞的身影。
温院长看向秦育良,很明显是打算让他拿主意。
秦育良,我们的车停在这儿,已经来了,就进去看看吧!天色已晚,我们现在也无处可去。
温院长刚开始到这时,大概是被那人惊到了。而此时此刻的她双腿打颤,浑身哆嗦的如筛糠,路也不会走了。
秦育良见了,怜悯与同情顿生,不由得伸出手来,拍了拍温院长的肩膀:“别怕,几十岁的人了,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经过了。”
温院长眼晴一下子润湿了,的确是几十年了,养父母走后,她的人生里无人问津,一个人苦苦挣扎,终于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温院长,一副哭腔中:“秦主任,谢谢你。”
秦育良:“谢什么?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天天谢来谢去的,不累吗?”
温院长如孩子一样,又破涕为笑了:“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秦育良:“走进去,是人是鬼,见了面再说,我是学医的,最不怕的就是鬼?”
温院长一下子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好!听你的。”
二人说完就推开院子外的一扇竹门,向院子里走了过去。
到得小院中央,透过窗上映出的一点弱光,不难发现,院子里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净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之地。
温院长心下一惊,这幽静的环境和二十年前很像,只是从一处房子里走出来的是一位老年人罢了。
秦育良冲温院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就:“老先生,我叫秦育良,自由旅行者,走到此地,天太晚了,可否借宿一夜。”
房内缓缓传出一道有点苍老的声音:“倒是可以,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就好。”
说着,就听到踢踏的下地穿鞋的声音,接着便打开了房门:“陌生人,走到此处,进来吧!我也是来此处借宿的,就是住得时间久了点。”
秦育良被老年人讲出来的话,弄得有点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推开房门,看到院子里站着两个人,老年人的眼神一缩:“你们二人这是?”
秦育良:“这不大过年的,没事干,就打算进山里转转,收点山货什么的。可以回城时倒腾倒腾。”
本来站在一边的温院长还没想出一句应对之法。就被秦育良的一席话,彻底震住了。心中腹诽:“这人说谎也不用打草稿吗?”
那个一直温文尔雅,谦谦君子形象的秦育良在她心里彻底颠覆了。她有些不解的看着秦育良。
温院长展露出来的样子落在老年人的眼里,他心里明白了许多,冲着秦育良:“先进来吧,不必说谎的。我以前谎话连篇的,把自己弄的不成样子。”
莫名其妙的秦育良就挨了一顿批评教育,不过也未觉心中冤枉。毕竟是让一个陌生人打开了门,且没让温院长出声,他也算达到目的了。
老年人,转过身,领他们二人进了屋。
老年人说到:“这么晚了,看你们赶路的样子,应该没吃饭,我这有三个玉米窝窝,你俩填一下肚子。”
说完,老人端起煤油灯去外屋拿吃的去了。小小的煤油灯光环下,照的距离有限,可老人被灯光拉长的身影却遮挡住了他们二人。
这儿有种时光被拉长,拉慢的感觉。让人有些心酸,却难以用语言诠释,茫然不知因何的产生一种压抑感。
烛火摇晃中老年人回来了,见他们二人还站在地中间,笑呵呵的说:“赶了一天的路,也该累了,为什么不坐下歇一歇。”
这句很温很柔很暖心的话,语音,语气中有着恬淡的云南腾冲一带的音色。这是温院长的家乡话里特有的语调。
她早已忘了乡语乡音的说法,但不会忘记耳朵里留下的亲切,那是隐藏在骨子里的纯粹。
她抬起头望向面前的老人:“您是谁?为什么选择在这个院子里盖房子?目的是什么?”
老人听到了这几个问题,内心有几分激动:“我是来寻人的,我寻了三十多年,后来听到她在这儿生活了近二十年,我就住下来等她了。”
站在一边的秦育良:“寻人的,三十多年,二十年,这是什么情况。温院长,和你有关吗?”
温院长盯着老年人:“谁让你到这儿住下的,你凭什么到这住下,你又凭什么在这个院子里盖房子,还在这儿住下来。”
老年人听到了温院长的质问,啪哒一声,手中的煤油灯和三个玉米窝窝,一下子全掉在了地上,还在瞬间燃起了一片火海。
整个屋子里火光闪烁,照得屋内三张脸忽明忽暗。
秦育良首先反应过来,一下子扑到炕上,把仅有的一双棉被盖到火焰上,又赶紧用双脚上去踏着。
三五分钟后,屋内漆黑一片,火灭了,什么也看不清了。空气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黑暗的世界里,既无声音,也无语言,只有一种死寂的肃静。
秦育良,摸索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医用手电筒,打开。暗室内突然多了一束微弱的光,像是一颗星的光亮,完美的照亮了周边的一切。
老年人,双手空空,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温院长,满脸是泪,早已是一个泪人。
秦育良见到这二人的状态,瞬间反应过来。他们之间是认识,且有关联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关系了。
秦育良把手电放在室内仅有的一个柜子上,让光线照在炕的位置上。那儿空空。
老年人双眸微红:“你该是小丽,我是舅舅,不知道你还有印象没?”
温院长一时语塞,过了半天:“您认错人了,我叫温瑾。这里是我的家,您怎么进到这个院子的,还盖了房子住下来,请您讲清楚”。
老年人很听话,怕是自觉理亏吧:“四十年前,我刚从厂里下班回来,还没到家。就听邻居议论。姐姐姐夫下班发生交通事故,都离世了。”
“这话我是不相信的,我一路狂奔回家,谁知道他们双双躺在地上,还盖上了白布。”
我承受不住,姐姐可是我相依为命的人,我也是她一个人拉扯大的。当年父母也是为厂里运送货物,马车受惊后出的事。而今他俩又如此。”
“我当时一下子就受不了了,你还小,刚四岁,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养活你,我只是刚进工厂一个多月的实习生。”
“我向厂里请假,他们不准,你又没人帮忙带,我就不干了,回家看你。”
“可是手里那一点钱,两个月就没了,我们的生活出了更多状况,缺衣少食,我又染上酗酒的毛病。”
“一喝多,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就把你也到处丢开了。张家一天刘家一日的。”
温院长早已泪流满面:“别说了,别说了,我当时虽然小,但许多事情都记得。爸爸妈妈睡在地上,你说他们睡觉了,等我睡醒了,他们就起来了。”
“可我睡醒了,他们却不见了。”
“你背着我,到厂里和那个女人吵了一架,她本该是舅妈的,因为我,你们却分开了。”
“后来你开始酗酒,醉了还去找人家理论。问人家为什么,人家说我是个拖油瓶,就这么简单。”
老年人:“可是小丽,你为什么突然不见了。我靠脚步找了你五年,音信皆无,只好报备了人口失踪。”
“后来我也离开了小镇,在腾冲学习做玉石生意,拜了师傅。可能是你舅舅踏实肯吃苦吧。慢慢的越来越好,生意也越做越大了些。”“
“不愁吃喝,但放不下你,三家店铺让别人看护,我开始再次踏上寻你之路,我不能让姐姐的骨肉无依无靠。”
“七年前,当地一个人贩子落网,他供认不讳的说出一个满街游荡的小姑娘,愿意跟他走,只要能吃饱饭就行,他一块糖就带走了她。”
温院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万般滋味,当年她才四岁,可当时发生的一切都仿若昨天,历历在目。现在说对与错还有什么意义。
秦育良:“你们二位都不要激动了,时间还早,我们做支灯怎么样,另外,我再提个要求,我饿了。”
秦育良话音刚落,温院长的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一长串鸣笛音。她不好意思的一把捂住了胃部。
温院长的舅舅洪胜却笑了:“小时候饿出来的毛病是改不过来了,可怜的丽丽,舅舅再也不会让你挨饿受冻了。”
温院长听了,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孩子一样:坏舅舅,谁让你喝酒,把我乱丢的。我以为你是不想要我了,人贩子说不愁吃喝的,我就跟着去了。”
洪胜:“我都听说了,不过还好,遇上了恩人,却又无以为报,他们走了,你又不回来,我就选择在这儿住下来等你。”
说完话,他转过身,去了外间,一阵发电机的响声传出,接下来小屋里外灯火通明。连院子里也有一盏灯在大门口亮了起来。
洪胜:“欢迎我们家丽丽回家。舅舅恭候多时了。”
家是明亮的,干净的,可以说得上一尘不染。
温院长:“舅舅,你这洁癖劲一生未改。”
舅舅笑着:“酗酒那两年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邋里邋遢的没了人样,尤其是把你弄丢了以后。”
“差不多两年。搞得街坊四邻见到我像躲瘟疫。你知道吗?他们说我不想照顾你,把你给卖了。”
温院长惊呼一声“啥,你把我卖了。”
秦育良:“哎!这苦情变有趣了,这些人也真是想象力丰富。”
洪胜:“这也怨不得人家那样想我,我那时候啥都敢拿出去换酒,处处赊账,最后把那个家抵掉了。姐姐姐夫不在,小丽也走了,那也不是个家了。”
洪胜说到此处,也有几分激动:“丽丽,会怨恨舅舅吗?我把你弄丢了这么多年。”
洪胜,温院长世上最亲的一个人了,怎么恨,如何恨?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时,她是心存怨念的,但也隐约知道,那个舅妈离开舅舅,也是因为她。
慢慢长大后,越来越理解了舅舅当时的处境,哪里还有一点恨意,但对他当时酗酒的样子仍是记忆犹新,十分反感。
大概真的是血浓于水,温院长只轻轻的一皱眉,洪胜就有所领悟:“丽丽,舅舅就是舅舅,可不是当年酗酒的那个舅舅,你的小脑袋瓜里一定要把那个舅舅忘记,那也是舅舅一生中最没出息,又难堪的时候。”
还没等温院长说话,秦育良却被逗乐了:“洪胜舅舅,你可真有趣,很是率真,更有真性情的一面。”
“人要是能把不好的记忆从脑袋里删除,这得是多么优质的人脑系统啊!这世界上不就没有痛苦和伤害了吗?”
温院长听了秦育良的这奇妙的解说,惊愣的瞪大了眼睛。舅舅的想法是怕自己生气,才有了超乎常人的安慰。这二人一唱一和的作法让人心生感激,心中又莫名的生出一种空落落的酸楚。
这人世间的情就像连环扣,不断,一环扣一环,丝丝相扣,如此完美。而一旦断裂,将会生出多少遗憾,真的是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