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育良把安雪从地上拉起来,大手牵着小手回了宿舍。这模样像极了一位慈父拉着淘气不听话的女儿回家。
一个退缩着扭扭捏捏,一个跟牵小狗一样,生怕她又溜掉。
这动作,这形象,有着几分滑稽,更多几分怜爱,很有生活气息。
另外三个孩子不在,只有秦育良与安雪。秦育良把安雪抱到小床上坐好,任由她两条小腿垂挂在床边。
秦育良表情严肃:“自己的小毛病不知道吗?才好几天,最怕阴寒,还一大早往犄角旮旯钻。”
小安雪,大眼睛向上看,才只是看到秦育良一张一合在讲话的下巴:“秦叔叔,我只见你下颌在动。”
“扑”。装严肃的秦育良一下子破了防:“小丫头,叔叔知道了,我这位置有点居高临下,我道歉。”
说完,他就立刻蹲下,蹲在安雪床边。向上仰视着安雪:“这回可好。”
安雪没说话,而是伸出右手,在秦育良的下颌处摸了摸:“这里和爸爸一样,胡茬扎手。”
秦育良一下子绷不住了,泪水涔涔:“小丫头,成年后的男人都这样,安康的胡茬硬,骨头也硬,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弱点。”
安雪突然两眼放光:“秦叔叔,你很了解爸爸对不对。”
秦育良:“当然了,我们是金石之交,哪怕他已离开,但这份情谊是忘不掉的。算苍天有眼,有你来续。”
安雪才刚刚九岁,听不太懂这么深刻的说法。但她明白,这个秦叔叔和父亲之间有着很深很好的交情。
安雪:“谢谢秦叔叔照顾我。”
秦育良笑:“你这么小的年纪,想听一段关于你父母,我,还有一个张叔叔的往事吗?”
安雪眼睛睁得大大的:“你们四个人的过往,可我只听爸爸说过,县城里有位秦叔叔,你们是至交,再无其他。妈妈也说,秦育良是个正直,善良的大好人,可那时我不知道秦育良是谁。”
秦育良笑:“你妈妈就这样评价我的,正直,善良的大好人。这是给我颁发好人卡么?”
安雪:“就是的,奶奶还说,良子打小就是个好孩子。稳重懂事的很,想要做的事,没有他做不成的。”
秦育良又是一笑:“安妈妈还这么夸我,让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没提及我淘气的事儿,和你爸爸长大后“争宠”的事,也算是给我留面子了。”
秦育良这话还真管用,立马引起了一个九岁孩子的好奇心,安雪问:“秦叔叔,该多淘气呢?比我还淘吗?你和爸爸怎么争宠的?又争谁的宠啊?”
这回轮到秦育良睁大了眼睛,心想,这丫头,小嘴一张一合,讲话么,简直就是连珠炮,这四连问,我得从哪回答呢?我怎么感觉莫名其妙把自己给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秦育良脑筋一转,我先问问这丫头:“什么?你淘气,我怎么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呢?你讲讲,让叔叔听听,是不是真淘气。”
安雪眼神逐渐发亮,很傲娇的说:“我以前就是个“淘气猫”,整天上窜下跳的,害得奶奶天天追着我跑。
小村多是茅草房,每家每户房子上都有鸟窝,我喜欢去掏鸟窝,看鸟蛋啥个样子,小鸟又长啥个样子。”
秦育良暗笑,到底是个小孩子,让我给绕进去了吧:“这点你和叔叔很像,我也喜欢掏鸟窝。这事经常和你爸爸一起做,我上树,他就在下面看。”
“你爸有点太讲究,常年衣服干干净净,不打皱,走到哪儿都文质彬彬,一副玉树临风相。打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
我还打趣他,是被“洁癖灵体”附身了,这哪里还像个男孩子。他的回答就是微笑。”
安雪听了,又歪起小脸袋,似在回忆爸爸过去的样子。她突然惊呼出声:“嗯!爸爸就是这个样子,他穿的衣服一直是干干净净的,即便是干粗活,也能保持干净。”
“爸爸很喜欢写字,家里很窄,可他的书桌很大,上面挂着很多毛笔。他一写字,我就趴在桌案一角看着他写,龙飞凤舞的,我认识和写字就是这个时候学会的。可墨用再多,几乎做到不脏衣服,不脏手,不脏桌案。”
秦育良笑道:“可是不知道谁家小女娃,常因闻墨香,留下两撇猫胡子”。
安雪第一次在秦育良面前咯咯咯的笑起来:“秦叔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育良:“你猜猜,猜对了有糖吃。”
安雪乐了:“一定是爸爸说的,那是我俩的秘密。妈妈奶奶是“接密人”。
这个接密人自然是奶奶抱着她一边洗脸一边唠叨爸爸的不是。妈妈每次都会抡着挙头追爸爸,下着最后通牒“安康,你再这样,全家人都不理你”。”
然后就听到爸爸大笑不止:“不理我就不理我,可你没看到女儿笑得多开心么?”
秦育良听了,开心的笑起来:“这四口之家,真令人羡慕。”秦育良:我们四个人中,
还有一个叫张孝祥的叔叔,那可是我们愚难三兄弟中的一位。我们仨还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发小。”
这回又轮到安雪吃惊了:“可爸爸妈妈从没说过,奶奶也没讲过,他们还认识一个叫作“张孝祥”的人。”
“打我记事起,他们就告诉我,我们一家就是翠屏村的人,我也是在那儿出生的。”
秦育良:“你爸妈当时是不听劝阻的,直接把户口迁至翠屏村的,后来把奶奶也迁过来了。你们可不就成了翠屏村的人。”
安雪:“原来是这样的,那爸爸为什么要把户口迁移到这儿?”
秦育良:“年轻气盛有一方面,最关键的是他那颗奉献之心吧!我们来支教支建最多三年,回到上海就会有很好的工作。”
“更何况你爸爸不来这儿,他也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是一所高中的语文老师。你妈妈也是同一所高中的数学老师。”
秦育良讲的这些,安雪从来没听说过,简直在听天方夜谭。
安雪插了一句:“爸爸小时候啥个样子?妈妈呢?”
秦育良:“安康很善良,自小就有几分儒生相,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的。拉上他他淘气也淘不起来啊!”
“至于你妈妈么”?秦育良笑道:“那就是个团宠,小时候胖丢丢的小粉团子,长大后婷婷立立的,一直是我们三个男孩子的心中女神。”
安雪小脑袋瓜子偏了偏,很努力的想象,女神是个什么样。
这股子认真劲把秦育良逗乐了:“小脑袋瓜子还挺灵光吗?我还当那几天医院住的,把我家小雪儿烧傻了呢?
出医院那天,叔叔还感觉你笨笨的。问你回福利院能行吗?你到好,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行了。”
其实安雪那天从医院出来时,她就发现了,秦育良,这个急救科大主任,仿佛把他放在心上了。
住院五天后,岳丽不多来了,叶铃也不见了,可自己的每一件事,都是这位秦叔叔操持了,他凡事都是事必躬亲。
只要有空闲,他就在安雪的病房里。陪着安雪吃住,每天监测她入睡,起床的情况,做着记录。
更离谱的是,安雪生活上的大小事宜他全管,犹如就是安雪身边的管家婆。
每一顿营养餐是必须的换着花样,今天吃鱼,明天吃鸡,后天又是猪肉排骨。在那么穷困潦倒的日子里,安雪觉得自己是进了天堂,而非住院。
她觉得自己太享受了,甚至是享受的有点过了头,她虽然小,也懂得秦育良的这种关心,远远超出了医患的范畴,有些像父亲的关怀。
她是有些害怕的,怕失去,她努力的想办法远离,甚至是对秦育良发着小脾气,可秦育良主打一个满不在乎。
那段时间,连岳丽和叶玲也很少见到影子了。福利院的妈妈们连来她眼前晃一下都没有。
可秦育良每次送来的饭,都得看着她吃进去,不吃就软磨硬泡,和爸爸在时一个样。
弄得她都有些怀疑,成年男人照顾小孩子是不是都这个样。
那十几天里,秦育良给她拿来一些书,有《冰心散文集》和《朱自清散文集》,还有两本世界名着。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本新书《追风筝的人》。
这本《追风筝的人》成了她的最爱,令她百看不厌。一口气读了四遍,好多感人的故事情节,她都能倒背如流。尤其是那句“为你,千千万万遍”,刻在了心底里。
安雪仅凭自己学习过的三千来字,学习了读小说,理解文字,看小说里的人物命运。
她的理解力是很强的,夜半,他为小男孩哈桑的遭遇而落泪。也对主人公阿米尔的自私而愤愤不平。
这一次她也看到了,人性中的懦弱胆怯与自私,到最后的自我救赎过程。
她在想,如果换作是她,她一定不会放弃哈桑,即使拼个鱼死网破,也会把恶霸阿塞夫打扁。
看了这篇小说,她那爱打抱不平的小宇宙爆发了。可是,现在的安雪并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情与别人分享了。
秦育良只听说她认识一些字,具体情况却不知,出院时,又送给了她几本书,这回的简单。绝对的儿童读物。《绿野仙踪》,《鲁滨逊漂流记》,《小王子》,《木偶奇遇记》。
这还让安雪的小心脏有点受挫,凭什么呀!把人家当大孩子,刚读了点成年人的书,就打回原形,又把人家流放在儿童读物里,我有那么幼稚吗?
心底里想终归是想想,她是不会表露这种心迹的,原因是怕得到后的失去,这个过程太痛苦,这些天里,让她的小脑袋想了许多许多。
临出院,她虽小小年纪,故意一句狠话,把秦育良堵的闭了嘴。
她又故意让秦育良看到,当温院长让她坐自行车后座时,她死活不肯的劲,硬生生的拖着一身虚弱走回了福利院。
这样一来,她给所有福利院的妈妈们一个共同印象,“不好相与”。
福利院的孩子也都开始一个个疏远她。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得到离开是伤,还不如从未拥有。
小小的人儿,硬生生的把自己变成一只刺猬,谁靠近扎谁一样。一个多月过去,她身边更是人去楼空,包括岳丽和叶玲也与她相远。
人总是在有一失,必有一得的规律中生存,这句话对于现在的安雪,还是蛮有道理的。
秦育良:“还想继续听爸爸妈妈的故事吗?”
安雪听了秦育良的话,脑回路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想”。
这一声回答有几分干脆响亮,秦育良乐了,心想,这丫头一直在“藏心”。好可爱又可怜的孩子,秦叔叔一定要帮你把心结打开。要不然,你这一生该有多累。
秦育良:“那个时候的孩子也多数不上学,一天到晚到处偷鸡摸狗,干什么的都有,主打一个淘气。而我们几个也是白天一起混,晚上一起闹。总是玩个昏天黑地才罢休”。
“安妈妈,也就是你奶奶,当时算得上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只是你爷爷走的早。她和你爸爸相依为命。”
“我们邻家小孩子里有四个人,你爸,你妈,张孝谦,和我。你妈妈原生家庭条件不好,是被送到一户许姓家的,这家人无儿无女。收养了你妈妈。”
“安妈妈心地善良,常给你妈妈饭吃。那家人对待她并不太好,自打你妈妈很小时候,就会替她的养父母干很多很重的活,还经常受到她养父母的责罚”。
“安妈妈看我和你爸也闲适无事,就让我俩去帮忙。你张叔叔张孝谦也加入了,我们简直就是四人帮小分队。呵呵呵……”
秦育良大概想起小时候的点滴趣事,不由得自己呵呵呵的笑开了。
安雪也倍受感染,由不得的也笑了,笑容灿烂,一口小白牙整齐的露了出来,这样子还真有点像安雪的妈妈——许静婉。
秦育良想到这儿,直接说到:“你妈妈,许静婉,名字安静,温婉娴淑。但本人却是个调皮捣蛋之人,给她个梯子能上天,给她洞穴能入地,一下子就成了我们仨的领军人物。”
秦育良这段话太出乎安雪的意料,因为打她记事起。妈妈就是个唱歌好,不多言多语的人,和她那文雅的名字,算得上标配。
而且闲时没事,就会教她所谓的数学思维逻辑的统筹学,做事有板有眼。
可怎么也没想到,妈妈的当年,竟也是一个淘气大王,听秦叔叔的说法,应该是淘的花样百出。不由得打心里生出三分佩服。
安雪笑了:“秦叔叔,俺有这样的妈不亏,始自今日,我才彻底知道,自己是遗传了谁。”
秦育良:“你妈呗?那疯丫头当年,都敢手里抓蛇吓唬人,把想欺负我们的那帮人,吓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说完还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温育良让孩雪没有了距离感,反而更像亲人。她也在温暖中笑了。
秦育良与安雪在说说笑笑中,感情走得近了一步,秦育良自从见到安雪,就打算抚养她长大成人。
可安雪那拒人千里之外的个性,还是让他有些望而却步。采取“徐徐图之”之法,而今也算是首战告捷。
秦育良心中是愉悦的:“两位老友,未来向好,请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