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深夜十一点,城南枫林小区七栋楼下的绿化带阴影里。
陆星辰关闭了车灯,只留下仪表盘幽微的蓝光。副驾驶座上,墨幽闭目调息,呼吸悠长而缓慢。她的指尖搭在手腕内侧,感受着自己意识的流动——清澈、稳定,像深潭的水,准备倾注到另一条干涸的河道中去。
“晚晴,信号如何?”陆星辰低声询问。
耳机里传来夏晚晴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键盘敲击:“苏晓家的网络信号正常,她卧室的智能灯在半小时前关闭,应该已经入睡。但我扫描到她房间有微弱且规律的脑波信号外溢——这不是正常睡眠该有的波形,更像是深度潜意识活动被外部设备诱发的特征。”
“确定安全吗?”陆星辰看向墨幽。
“没有绝对安全。”墨幽睁开眼,瞳孔深处银芒流转,“苏晓的认知已被深度扭曲,她的意识现在像一座布满陷阱的迷宫。
清道夫虽然死了,但他植入的程序和防御机制还在运行。我进入后,可能会触发警报,也可能被困住。”
她顿了顿:“但如果成功,我们就能拿到记忆篡改的直接证据,甚至可能找到逆转的方法。”
陆星辰从后座拿出一个银色的金属箱,打开。
里面是夏晚晴连夜改装的两套设备:一套脑波同步监测仪,一套意识桥接稳定器。设备上连接着细如发丝的感应电极,以及几枚刻有符文的玉石贴片。
“设备原理很简单。”
陆星辰解释道,“监测仪会同步显示你和苏晓的脑波状态,稳定器会在你的意识与身体联系减弱到危险阈值时发出脉冲,强制拉回。但窗口期只有三十分钟——超过这个时间,强行中断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意识损伤。”
墨幽点头,开始佩戴设备。感应电极贴在太阳穴和额前,玉石贴片则按特定方位贴在胸口和后背。
当她启动设备的瞬间,贴片上的符文亮起微光,与她的灵力产生共鸣。
“我进入后,身体会进入类休眠状态。”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不要轻易触碰我的身体。除非监测仪显示生命体征跌出安全范围,或者三十分钟倒计时结束。”
陆星辰郑重应下:“我会守在这里。”
墨幽最后看了一眼七栋302室那扇黑暗的窗户。
月光洒在玻璃上,映出一片冰冷的银白。她知道,在那扇窗后,一个年轻画家的意识正在被无形的网越缠越紧。
“开始吧。”
她闭上眼,溯月之瞳的力量在意识深处缓缓苏醒。
起初是黑暗。
纯粹的、无边际的黑暗,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方向感。
墨幽的意识像一粒尘埃,漂浮在这片意识的虚空中。
她集中精神,溯月之瞳的力量开始向前延伸,像一根银色的丝线,穿透黑暗,寻找那个特定的频率——属于苏晓的意识频率。
找到了。
前方出现一个微弱的光点。墨幽的意识向光点靠近,光点逐渐扩大,变成一扇门。
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里透出混乱的色彩和声音碎片。
她推门而入。
第一层:童年房间。
眼前是一个小女孩的卧室,约莫七八岁时的苏晓。
粉色的墙壁,堆满画具的书桌,墙上贴着她稚嫩的涂鸦。小苏晓正坐在床边,抱着一本图画书,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边。
但下一秒,墙壁开始剥落。粉色墙漆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后面灰暗的水泥。
阳光骤然消失,房间陷入昏暗。书桌上的画具开始融化,彩色的颜料混成一滩浑浊的污水,顺着桌腿流到地上。
小苏晓抬起头,她的脸在明暗之间快速切换——一会儿是孩童的天真,一会儿是成人的憔悴。
“你来了。”她——或者说,苏晓意识中的这个“节点”说道,“我知道你会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墨幽问。
“偷颜色的人。”小苏晓的表情变得冰冷,“但这里是我的地盘,你偷不走。”
话音刚落,整个房间开始旋转。
墙壁向内挤压,天花板向下塌陷。墨幽感到一股巨大的排斥力,想把她推出这个记忆片段。
她稳住心神,溯月之瞳的力量在周身形成一个银色的保护层。挤压感减弱了,但房间的崩塌仍在继续。
这不是真实的记忆——至少不完全是。这是苏晓被篡改后的认知所“认为”的童年:美好但脆弱,随时可能崩坏。
墨幽没有强行对抗,而是顺着崩塌的轨迹,让自己的意识向下沉去。
第二层:画廊迷宫。
下坠感停止时,她站在一条长长的画廊里。
两侧墙壁上挂满了画,但所有的画都在变化——风景画中的树木扭曲成狰狞的形状,肖像画的眼睛在流泪,静物画中的水果在腐烂。
画廊没有尽头,向两侧无限延伸。
墨幽向前走,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每走一步,两侧的画就会更换一批,但主题永远围绕着“失去”和“篡改”。
一幅画里,一只手正从调色板上偷走颜色。
另一幅画里,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画架前,覆盖了原本的画作。
还有一幅画,画的是苏晓自己,但她的脸被一层淡蓝色的薄雾笼罩,表情空洞。
“这里是记忆的档案馆。”
一个声音从画廊深处传来,温和、理性,带着清道夫特有的腔调,“也是防火墙的第一层。”
墨幽停下脚步:“清道夫?你还在这里?”
“只是一段植入的程序,一个‘守门人’。”声音答道,“我的实体已经死了,但我的工作还在继续。保护实验成果,防止外人干扰。”
前方的空气开始扭曲,一个人形轮廓缓缓浮现。
它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是一个由淡蓝色光线构成的人形,手中拿着一本虚幻的记录册。
“记忆修改记录,第七批次,十号受试者苏晓。”
人形开始朗读,“干预目标:削弱艺术创作中的‘自我认同感’,植入‘灵感外源性’认知。进度:72%。方法:情绪锚定配合神经脉冲诱导……”
“停下。”墨幽说。
“为什么要停下?”
人形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和清道夫生前一模一样,“我们在帮她。过于强烈的自我认同会带来痛苦——对自己作品的不满,对他人评价的焦虑,对才华枯竭的恐惧。
我们把这些负担拿掉,她就能轻松地创作,像呼吸一样自然。”
“那是剥夺,不是帮助。”
“有区别吗?”人形走近几步,“痛苦被拿走了,这是事实。至于拿走的方式……重要吗?”
墨幽看着这个由程序构成的幻影,突然明白了。
这不是真正的清道夫,只是他理念的具象化——一个认为“只要结果好,手段无所谓”的冷酷逻辑集合体。
“让我过去。”她说。
“除非你能证明,你的方法比我的更好。”人形张开双臂,“或者,你能破解这层防火墙。”
画廊两侧的画突然全部活了过来。
画中的景象开始向外蔓延——扭曲的树木伸出枝桠,流泪的眼睛射出光束,腐烂的水果喷出黑色的汁液。所有的攻击都指向墨幽。
这不是物理攻击,而是认知攻击。
每一幅画都代表苏晓的一个被扭曲的信念,每一次攻击都在试图强化“墨幽是敌人”的认知。
墨幽没有躲避。
她闭上眼睛,溯月之瞳全力运转。
银色的光芒从她意识体中心爆发,但不是向外攻击,而是向内收缩,形成一个绝对纯净的“认知原点”。
然后,她开始“绘画”。
不是用笔,而是用意识。她在自己周围“画”出了一个简单的场景:一张白纸,一支铅笔,一束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
没有复杂的技巧,没有深刻的寓意,只有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创作始于空白,始于一个想要表达的冲动。
那些攻击她的扭曲画面,在接触到这个简单场景的瞬间,开始瓦解。
扭曲的树木变回了正常的树木,流泪的眼睛停止了哭泣,腐烂的水果恢复了新鲜。
不是被击败,而是被“覆盖”——被一个更基础、更真实的认知覆盖。
人形开始闪烁,轮廓变得不稳定。
“不可能……”它的声音出现杂音,“认知重构需要能量……需要媒介……”
“需要的是理解。”墨幽睁开眼,“理解创作的本质不是占有颜色,而是看见颜色。
理解记忆的本质不是储存事实,而是体验情感。你们偷走了她的体验,只留下空壳,然后说她在‘轻松创作’。”
人形彻底消散前,最后说了一句:“你通过了……但下一层……你不会喜欢的……”
画廊开始崩塌,但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墨幽感到自己正在被推向意识的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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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层:黑暗画室。**
这是一个没有边界的空间,只有中央放着一个画架。画架前,坐着成年的苏晓。
她背对着墨幽,正在画画。画布上是一片混沌的色彩,互相撕咬、吞噬、覆盖。
“我画不出来了。”苏晓的声音空洞,“所有颜色都混在一起,分不清了。红的像血,蓝的像瘀伤,黄的像腐烂……”
墨幽走近。她能感觉到,这里就是记忆迷宫的核心层,是清道夫植入的那个关键“锚点”所在。
“苏晓。”她轻声唤道。
苏晓没有回头,但手中的画笔停住了。
“我知道你很害怕。”墨幽继续说,“害怕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你看见世界的方式,你表达世界的能力。有人在告诉你,这些东西是外来的,可以被偷走。但他们在说谎。”
她走到画架侧面,看到了苏晓的脸。画家的眼神是破碎的,里面有无数个自己在互相争吵、怀疑、指责。
“你怎么证明?”苏晓问,声音里有无数个重音。
“我无法证明。”墨幽诚实地说,“但我可以让你自己看见真相。”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画布上那片混沌的色彩。
溯月之瞳的力量顺着接触点渗入,开始“解析”这片混沌的构成。
画面开始分层。
最表层,是清道夫植入的“指令层”——淡蓝色的能量网格,像一层塑料薄膜覆盖在画布上。
网格上流动着重复的信息:“灵感外源……天赋虚假……创作是模仿……”
撕开这层网格,下面是第二层:“恐惧层”。
黑色和暗红色的旋涡,代表苏晓对被剥夺能力的恐惧,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对未来的绝望。
再往下,第三层:“抵抗层”。细碎的金色光点,像夜空中零散的星。这是苏晓潜意识里残存的自我认知,还在微弱地闪烁着,拒绝被完全覆盖。
而最底层——
墨幽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片纯净的、流动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色彩海洋。
无数种颜色在这里诞生、交融、舞蹈,每一种都带着独特的情绪和记忆:第一次看见彩虹的惊喜,母亲围裙上的碎花图案,秋日银杏叶的金黄,深夜画室里孤独但充实的灯光……
这是苏晓未被污染的记忆本源,是她作为画家最珍贵的东西——她对世界的感知,以及将感知转化为表达的原始冲动。
但现在,这片海洋被一层又一层的外壳包裹、压制,几乎无法触及。
“看见了吗?”墨幽收回手,“那些颜色,那些光,它们一直都在。没有被偷走,只是被关起来了。”
苏晓怔怔地看着画布上分层的景象,眼中的破碎感开始减弱,某种更统一的情感在凝聚。
“怎么……打开?”她问。
“找到锁。”墨幽说,“清道夫在你记忆里植入了一个‘锁’,一个让你相信‘灵感外源’的关键节点。
找到它,承认它是外来的,它就会松动。”
苏晓沉默了很久。她伸出手,指尖悬在画布上方,缓缓移动,像是在触摸那些无形的层次。
突然,她的手指停在了某一点。
那里有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印记——一个燃烧的瞳孔符号。
“‘业火’……”苏晓喃喃道,“我在梦里见过这个符号……每次见到它,第二天就会忘记一种颜色的名字……”
墨幽知道,这就是关键节点。
清道夫将“业火”的标记植入苏晓的深层记忆,每当她的创作达到某个临界点,这个标记就会被激活,释放“灵感外源”的认知指令。
“你能……拔掉它吗?”苏晓转过头,第一次正视墨幽。
她的眼神里,恐惧依然存在,但多了一丝微弱的信任。
“可以。”墨幽说,“但过程会很痛苦。就像从血肉里拔出深埋的刺。”
苏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变得坚定。
“拔吧。”她说,“总比……永远活在混沌里好。”
墨幽点头,双手按在画布上那个印记的位置。
溯月之瞳的力量全开,银色的光芒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切入。
印记开始抵抗,释放出灼热的能量,试图灼伤墨幽的意识。
同时,整个黑暗画室开始震动,天花板出现裂痕,地面塌陷——
清道夫设置的防御机制被触发了。
“快!”苏晓喊道,“它在召唤什么东西!”
墨幽咬牙,将全部力量集中在指尖。
银色光芒与印记的灼热能量激烈碰撞,发出刺耳的嗡鸣。
印记开始松动,一点一点被从记忆的“画布”上剥离。
就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
画室深处,一个巨大的阴影缓缓站起。
那不是人形,而是由无数扭曲的记忆碎片拼凑成的怪物,它的核心正是那个燃烧的瞳孔符号。
“入侵者……”怪物的声音重叠着无数人的哀嚎,“离开……我们的作品……”
它扑了过来。
墨幽没有退。
她用一只手继续剥离印记,另一只手在空中虚画。
银色的光线在空中交织,形成一个复杂的符文——一个古老的“净化”咒印,专门用于清除外来的意识污染。
符文成型的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怪物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崩解。
那些记忆碎片纷纷脱落,露出下面纯净的、属于苏晓自己的色彩。
而那个燃烧的瞳孔印记,终于在墨幽手中化为灰烬。
黑暗画室彻底崩塌。
墨幽感到自己被一股温柔的力量托起,向上漂浮。
在她下方,苏晓站在那片色彩海洋中央,仰头看着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平静的微笑。
“谢谢。”苏晓的声音直接传入她的意识,“现在……我该自己画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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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世界,车内。
监测仪的警报突然响起。
陆星辰猛地看向屏幕——墨幽的脑波频率正在急剧波动,生命体征开始下降。
三十分钟倒计时还剩最后两分钟。
“墨幽!”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得像没有生命。
就在他准备启动强制唤醒程序的前一秒——
墨幽睁开了眼睛。
瞳孔深处的银芒剧烈闪烁,然后缓缓平息。
她剧烈喘息,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苍白得可怕。
“成……成功了。”她勉强说道,“印记……拔除了。苏晓的认知……会开始自我修复……”
陆星辰立刻递上温水,墨幽喝了几口,呼吸才逐渐平稳。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墨幽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眼前依然残留着那片色彩海洋的景象。
“我看到了……业火在他们灵魂里刻下的印记。”
她轻声说,“也看到了……人类意识最美丽也最脆弱的样子。”
车窗外,七栋302室的灯突然亮了。
几分钟后,苏晓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她拉开窗帘,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夜空。
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的表情平静而清醒。
然后,她转身离开窗户。过了一会儿,卧室的灯灭了,但书房的灯亮了。
她开始画画。
墨幽知道,那幅画将会是真实的——属于苏晓自己的,没有被任何人污染或篡改的真实。
但她脑海深处,那个燃烧的瞳孔符号留下的残影,依然在隐隐作痛。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名单上还有其他人。
而业火,不会就这样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