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上午九点,市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观察病房。
苏晓在药物作用下沉睡了六个小时,此刻终于醒来。
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切割成一道道平行的光带,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睁开眼,眼神最初是茫然的,像蒙着一层雾气。
陆星辰和墨幽站在病房门口,隔着玻璃观察。
林队安排的两名便衣守在走廊两侧,以“保护证人”的名义。主治医生姓周,四十多岁,正在向林队低声汇报情况。
“病人身体指标基本稳定,但精神评估结果……很矛盾。”
周医生翻看着手里的表格,“她表现出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闪回、回避、警觉性增高。但同时,又有明显的妄想倾向和现实感丧失。”
“具体表现是什么?”林队问。
周医生推了推眼镜:“她坚称有人要‘偷走她的记忆和灵感’,并将这种恐惧具体化为对特定对象的敌意。在我们尝试询问昨晚袭击事件的细节时,她突然情绪激动,指控……”
他顿了顿,看向墨幽:“指控这位墨幽女士,就是那个要偷走她灵感的人。”
陆星辰和墨幽对视一眼。
这个发展在意料之外,却又在逻辑之中。
“我能和她谈谈吗?”墨幽轻声问。
周医生有些犹豫:“理论上不建议。病人目前处于敏感状态,任何刺激都可能加重妄想。但如果是了解内情的专业人士……”
“她需要理解真相。”墨幽说,“而我能感觉到,她的认知正在被某种东西持续扭曲。时间拖得越久,扭曲越深。”
林队最终拍板:“周医生,我们陪墨幽进去,控制在十分钟内。陆顾问,你在外面监控,有任何异常立刻中止。”
病房门轻轻推开。
苏晓正坐在病床上,背靠着枕头,双手抱着膝盖。
她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对面的白墙。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头。
当她的目光落在墨幽身上时,瞳孔骤然收缩。
“你……”她的声音嘶哑干涩,“你又来了。”
墨幽停在床尾两米外,保持着一个不会引起威胁感的距离:“苏晓,我叫墨幽。昨晚是我们救了你,记得吗?”
“救我?”
苏晓的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不,你是来检查成果的。看看我还没有被掏空,看看还有多少可以拿走……”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但每个字都浸透着冰冷的恨意。
林队试图引导:“苏晓,昨晚有个男人闯入你家,试图给你注射不明药物。是墨幽和陆顾问及时赶到,阻止了他。这些你还有印象吗?”
苏晓的目光在林队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回墨幽脸上:“他们是你的帮手,对吧?穿制服的同伙。你们是一伙的。”
“我们是一起来帮你的。”墨幽向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苏晓突然尖叫,身体向后缩去,“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碰我,用你的手……像之前那些医生一样!碰我的头,然后我就会忘记……忘记颜色怎么调,忘记线条怎么画……”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手指紧紧揪着床单,指节发白:“我的画……那些颜色本来是我的……但你一点一点偷走了……先是钴蓝……然后是茜红……现在你连赭石都要拿走……”
墨幽停下了脚步。
她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瞳孔深处泛起极淡的银芒——不是施展能力,只是本能地感知。
她“看”到了。
在苏晓周身,缭绕着一层薄薄的、近乎无形的能量场。
那能量场像一张细密的网,缠绕在她的头部,尤其是太阳穴和眉心区域。
能量网的源头不明,但它正在持续释放着微弱的波动,与苏晓自身的脑电波形成某种诡异的共鸣。
“记忆锚……”墨幽轻声自语。
“什么?”林队没听清。
墨幽没有解释,而是对苏晓说:“我没有偷你的颜色。相反,有人在偷你的‘感知颜色’的能力。他们在你的记忆里植入了一个虚假的信念——让你以为灵感枯竭是外力所致,而不是他们实验的副作用。”
苏晓冷笑:“说得真好听。那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脑子就更乱?为什么你一靠近,我那些还没被偷走的颜色就开始褪色?”
“因为我的存在本身,就在干扰那个控制你的能量场。”
墨幽平静地说,“就像两块磁铁靠得太近,会互相影响。你感受到的‘褪色’,不是我在偷,而是控制你的东西在被削弱。”
这番解释超出了常规医学范畴,周医生皱起眉想说什么,但被林队用眼神制止了。
苏晓显然没有听进去。
她死死盯着墨幽,眼中逐渐聚集起更深的敌意:“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我要画画……我要把你们都画出来……画出来大家就看到了……”
她突然掀开被子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踉跄着冲向病房角落——那里放着她的随身背包,是警方从她公寓取来的个人物品。
“苏晓,冷静点!”林队想拦住她。
但苏晓的动作快得惊人。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速写本和一套炭笔,然后背靠墙壁坐下,翻开本子就开始疯狂地涂抹。
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苏
晓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半边脸,只能看见她紧抿的嘴唇和快速移动的手腕。
墨幽示意林队和周医生不要靠近,自己则缓缓走到能看到画纸的角度。
她在画墨幽。
但不是真实的墨幽。
画中的“墨幽”有着扭曲的面容,眼睛被刻意夸大,瞳孔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从那双黑洞般的眼睛里延伸出无数触手般的线条,每一条触手都卷走一团色彩——一团标注着颜色名称的色彩:钴蓝、茜红、赭石、橄榄绿、镉黄……
而在“墨幽”脚下,跪着一个小小的人形,那是苏晓自己。
小人形的胸口被剖开,里面空荡荡的,所有颜色都被抽走了。
画风癫狂而极具表现力,每一笔都浸透着真实的恐惧和恨意。
“看到了吗?”苏晓抬起头,脸上露出病态的笑容,“这就是你。这就是你在做的事。”
她举起速写本,对着墨幽,也对着林队和周医生:“你们都看到了!她就是怪物!她在吃我的灵感!”
周医生脸色变了:“病人妄想症状加重,需要立即镇静处理……”
“等等。”墨幽打断他。
她走到苏晓面前,蹲下身,平视着这个深陷认知牢笼的年轻画家。
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苏晓眼中血丝的网络,能闻到她呼吸里药物的苦味。
“画得很好。”
墨幽轻声说,“构图、线条、情绪表达……都很专业。这样的能力,不是谁都能偷走的。”
苏晓愣住了。
“你失去的不是灵感,苏晓。”
墨幽继续说,“灵感从来不会真正消失,它只会暂时躲起来。你失去的是‘相信自己在创作’的信念。有人在你脑子里放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断告诉你:你的颜色是借来的,你的线条是模仿的,你的天赋是假的。”
她伸出手,不是去碰苏晓,而是指向那幅画:“但这个——这种把内心恐惧具象化的能力,这种用画面表达无法言说之物的天赋——这是你的。它就在你手里,在你的笔尖,在你看到世界的方式里。”
苏晓的手开始颤抖。速写本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我真的分不清了……有时候我觉得那些颜色是我的,有时候又觉得它们是别人的……有时候我画完一幅画,看着它,却觉得它很陌生……像是我从来没画过……”
眼泪从她眼眶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混杂着困惑、痛苦和一丝微弱求救信号的泪水。
“帮帮我……”她的声音小得像耳语,“帮我弄清楚……什么是真的……”
墨幽点点头:“我会帮你。但你需要信任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敲响。
一名护士探进头来:“周医生,病人苏晓的家属来了,在接待室,情绪很激动。”
周医生皱眉:“我马上过去。”
林队看向墨幽:“先到这里吧。让她休息,我们处理家属那边。”
墨幽最后看了苏晓一眼,站起身。
苏晓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不再看任何人。
离开病房后,周医生去接待室见家属,林队、陆星辰和墨幽在医生办公室简短交流。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林队揉了揉太阳穴,“她不仅是被袭击的受害者,认知还被深度篡改了。现在她把你当成敌人,我们的保护措施在她看来是迫害。”
陆星辰一直在观察窗外的苏晓,这时转过身:“问题的关键是,她的指控有没有可能被外界采信?如果她在公开场合坚称墨幽对她进行精神侵害,即便没有证据,也会造成麻烦。”
“这就是对方的高明之处。”
墨幽说,“他们不需要直接攻击我们,只需要让受害者攻击我们。当受害者本人成为指控者,法律程序就会陷入僵局——警方不能强迫一个‘清醒’的成年人接受保护,而她的指控又无法被证实或证伪。”
她停顿了一下:“而且,这只是开始。如果名单上其他受害者也被植入类似的妄想,每个人都指控不同的人或事,那混乱会成倍增加。最后的结果是,所有受害者的证词都会因为‘精神问题’而被质疑,真正的凶手就能隐藏在噪声中。”
林队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脸色更加凝重:“是苏晓的父母和哥哥。他们坚持要带苏晓出院,说医院在‘非法拘禁’他们的女儿。苏晓的哥哥还威胁要联系媒体。”
“他们不相信女儿被袭击?”陆星辰问。
“相信,但不相信袭击者是陌生人。”
林队放下手机,“苏晓刚才在病房里指控墨幽的话,被值班护士无意间听到了。护士告诉了家属,现在家属认为所谓的‘袭击’是你们自导自演,目的是为了接触和控制苏晓。”
墨幽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完美的闭环。受害者指控我,家属相信受害者,我们的一切行动都被解读为阴谋。”
陆星辰看向病房方向。透过玻璃,能看到苏晓已经重新拿起速写本,又开始画画。
这一次,她画得很快,很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恨意都倾注到纸上。
“我们不能放弃她。”他说,“但如果常规手段无效……”
“就需要非常规手段。”
墨幽接话,“苏晓的认知扭曲是外力植入的,理论上可以逆转。但要逆转,我必须深入她的意识深处,找到那个扭曲的‘锚点’,然后拔除它。”
林队严肃地看着她:“这有风险吗?”
“对她有风险,对我也有。”墨幽直言不讳,“如果操作不当,可能会对她的记忆造成永久损伤。而如果她的意识深处有对方设下的防御机制,我的意识也可能被困住。”
“而且需要她的同意。”陆星辰补充,“在目前她对墨幽极度不信任的情况下,这几乎不可能。”
三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走廊那头传来争吵声——苏晓的家属来了。
一对五十多岁的中年夫妻,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正情绪激动地和周医生争执。
“我女儿说那个女人要害她!你们为什么还让那个女人接近她!”
“我们要出院!立刻!马上!”
“你们这是在合谋侵害公民权利!”
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其他病人和家属的围观。
墨幽看着那家人,又看向病房里的苏晓。
年轻画家似乎听到了家人的声音,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她的眼神复杂——有依赖,有愧疚,有迷茫,但深处还有一丝无法被磨灭的恐惧。
“我有一个办法。”
墨幽忽然说,“但需要陆星辰的配合,也需要林队争取时间。”
“什么办法?”陆星辰问。
“苏晓现在最恐惧的,是‘被偷走灵感’。但如果我能向她证明,我不仅不会偷走她的灵感,还能‘还’给她一些东西呢?”
“还给她什么?”
墨幽的指尖,一缕月白色的微光悄然流转:“一段颜色。一段不属于这个世界,她从未见过的颜色。”
陆星辰明白了:“你要在她的意识里,植入一个‘反例’。让她亲自体验到,接触你不仅不会失去,反而能得到新的东西。从而动摇她被植入的信念根基。”
“很冒险。”林队皱眉,“如果她连这个也解读为‘陷阱’呢?”
“那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墨幽说,“但总得试试。”
她看向陆星辰:“我需要你制造一个机会,让我和苏晓单独相处五分钟。不需要她同意,只需要她没有激烈反抗。”
陆星辰思考着可行性:“周医生可以用‘进一步检查’的名义带她去做脑部扫描。途中经过相对僻静的楼梯间时,你有两到三分钟窗口。”
“够了。”墨幽点头。
林队权衡利弊,最终下定决心:“我去和周医生沟通,安排检查流程。但陆顾问,墨幽,你们必须清楚——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苏晓受到任何伤害,或者事态失控,你们要承担全部责任。”
“我明白。”陆星辰说。
“我也明白。”墨幽的声音很平静。
计划迅速制定。周医生勉强同意配合,以“排除脑部器质性病变”为由,安排苏晓去做增强核磁共振。
检查室在另一栋楼,需要穿过一条室内连廊和一段楼梯。
家属起初不同意,但在周医生“这是排除严重疾病的必要检查”的坚持下,最终妥协。
条件是哥哥要陪同前往。
这一点在计划内。
上午十点二十分,苏晓在护士和哥哥的陪同下离开病房。
她坐在轮椅上,脸色依旧苍白,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速写本。
墨幽和陆星辰提前等在连廊中段的一个设备间里,透过门缝观察。
队伍经过时,墨幽看准时机,推门走了出来。
苏晓的哥哥立刻警惕地挡在妹妹身前:“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给她看一样东西。”墨幽伸出手,掌心向上。
没有光芒,没有异象,只是一只普通的手。
“走开!”哥哥厉声道。
但坐在轮椅上的苏晓,目光却被墨幽的手吸引了。
确切地说,是被墨幽指尖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微光吸引了。
那是一缕流动的、介于银色和淡紫色之间的色彩,像月光染上了朝霞,又像星辉融入了薄雾。
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色系,却在视网膜上留下奇异而美丽的印记。
“这是……”苏晓喃喃道。
“一段颜色。”
墨幽轻声说,“它没有名字,因为它只存在于意识与现实的交界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它‘借’给你——只是借,你可以用它画画,画完它就消散,不会留在你身体里。”
她顿了顿:“但前提是,你要亲自来拿。”
苏晓的哥哥想阻止,但苏晓自己却慢慢抬起了手。
她的眼神挣扎着,恐惧与渴望交织。
那缕陌生的颜色像有魔力,唤醒了她作为画家最本能的冲动——想要捕捉、想要再现、想要理解。
她的手颤抖着,一点一点伸向墨幽的指尖。
就在两人的手指即将触碰的瞬间——
“住手!”
一声厉喝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不是苏晓的哥哥,而是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陌生医生。
他推着一辆器械车,正快速接近,眼神锐利得可怕。
陆星辰立刻从设备间冲出,挡在那人身前:“你是谁?”
“医院保安!”那人喊道,同时按下了腰间的警报器。
尖利的警报声响彻整个连廊。
苏晓被吓得尖叫一声,猛地缩回手,轮椅因为她的动作向后滑去。
护士和哥哥慌忙扶住她。
而墨幽掌心的那缕颜色,在警报声中悄然消散。
陌生医生——或者说,伪装成医生的袭击者同伙——狠狠瞪了墨幽一眼,转身就跑。
陆星辰想去追,但看到惊慌失措的苏晓,还是停下了脚步。
机会失去了。
更糟的是,苏晓在惊吓之后,眼神重新被恐惧和敌意填满。
她指着墨幽,对哥哥哭喊:“她想碰我!她想偷我的东西!你们都看到了!”
家属的愤怒彻底爆发。
周医生试图解释,但无济于事。
十分钟后,苏晓在家人坚持下办理了自动出院。
离开医院时,她最后回头看了墨幽一眼。
那眼神里,最后一丝动摇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坚硬的恨意。
她抱着速写本,坐进家人的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陆星辰和墨幽站在医院门口,看着车流。
“他们还会对她下手。”陆星辰说。
“而且下一次,她会更抗拒救助。”
墨幽轻声说,“我给了她一根稻草,但稻草在抓住之前就断了。现在她连稻草都不敢信了。”
林队从医院里走出来,脸色铁青:“刚刚查了监控,那个假医生的脸很模糊,但他推的器械车里发现了微量麻醉剂。是来灭口的。”
他看向墨幽和陆星辰:“你们的方法失败了。现在苏晓回家了,家属拒绝一切保护。我们怎么办?”
墨幽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起头,看向秋日高远的天空,许久,才缓缓开口:
“既然不能从外面打破牢笼。”
“那就只能,进到牢笼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