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九点,陆星辰和墨幽站在天成会计师事务所所在的写字楼下,暂时搁置了前往城西废弃研究中心的计划。
“走访要先做,”陆星辰看着手机里林队发来的联系人名单,“我们需要了解‘真实’的陈婉——至少在周围人眼中的她。”
墨幽没有说话,只是仰头望着二十三层的玻璃幕墙。
阳光反射在玻璃上,整栋楼像一枚巨大的棱镜,将现实切割成无数个平行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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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会计师事务所,陈婉的直属上司王经理。
王经理四十出头,穿着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在小型会议室接待了他们。提到陈婉时,他脸上露出标准的惋惜表情。
“小陈是个好员工,真的。”他叹了口气,“工作认真,从不抱怨加班,交给她的项目都能按时完成。上周五她负责的蓝海集团审计刚收尾,我还特意表扬了她,说下个月考虑给她升高级审计师。”
“她最近情绪怎么样?”陆星辰问。
“挺正常的。”王经理想了想,“就是有点累吧,我们这个行业都这样。但她从来没表现出……那种极端情绪。周一下午没来上班,我打电话也没人接,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结果晚上就接到警方通知……”
他顿了顿:“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她会自杀。她看起来那么……稳定。”
“稳定?”
“对,情绪稳定。”王经理比划着,“不像有些年轻人,业绩好了就飘,压力大了就崩。小陈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温和、礼貌、专业。你几乎看不到她有大的情绪波动。”
陆星辰和墨幽对视了一眼。
“她有没有特别要好的同事?”陆星辰继续问。
“李薇吧,她们同期入职的,经常一起吃饭。”
王经理说,“不过最近一个月,小陈好像独来独往多了,午饭都是叫外卖在工位吃。我问过她,她说在准备一个资格证考试,想抓紧时间。”
“什么资格证?”
王经理愣了一下:“这个……我倒没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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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站:李薇,陈婉的同事兼闺蜜。**
在写字楼下的咖啡厅,李薇红着眼睛,手里攥着一团皱巴巴的纸巾。
“我和小婉同一年进公司,住得也近,经常周末一起逛街看电影。”她声音哽咽,“她人特别好,我失恋那段时间,她天天陪我聊天到半夜……”
“她最近有什么变化吗?”陆星辰问。
李薇擦擦眼睛:“是有点……就是上个月开始吧,她好像突然‘忙’起来了。约她吃饭总说没空,微信回复也越来越慢。我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总是说‘没事,就是累’。”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国庆节后?”李薇努力回忆,“十月八号左右吧,她休了三天假,回来之后就感觉不太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李薇皱眉,“就是……笑容还是那个笑容,说话还是那个语气,但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我以前能感觉到她什么时候是真开心,什么时候是装开心,但那之后……我分不清了。”
墨幽忽然开口:“你最后一次见她,她穿什么衣服?”
李薇被这个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想了想:“上周五下班……她穿的是那件米白色的针织衫,浅蓝色牛仔裤,对吧?她挺喜欢那件衣服的。”
“配饰呢?”
“配饰……”李薇努力回忆,“她戴了条项链,银色的,坠子是个小月亮。那是她妈妈送的生日礼物,她几乎每天都戴。”
墨幽点点头,不再说话。
陆星辰追问:“她有没有跟你提过身体不舒服,或者看过医生?”
“头痛算吗?”李薇说,“她说过几次偏头痛,我推荐她去我常去的中医馆,她好像没去。哦对了,她好像买过安眠药,说睡不好。我当时还劝她少熬夜……”
“她说为什么睡不好吗?”
“就说脑子里事情多,静不下来。”
李薇叹了口气,“现在想想,我要是多关心她一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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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站:陈婉的房东,住在楼下的刘阿姨。**
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刘阿姨家在五楼,陈婉租的六楼是顶楼加盖的单身公寓。
“小婉那孩子,真是没得说。”
刘阿姨一边泡茶一边说,“安静,爱干净,每个月准时交租。见到我都打招呼,有时候还帮我拎菜上楼。”
“她最近带朋友回来过吗?”陆星辰问。
“很少。”刘阿姨摇头,“就一个女孩子来过几次,应该是同事。男的基本没见到,她好像没交男朋友。”
“周日晚上,您听到楼上有什么动静吗?”
刘阿姨认真想了想:“周日……我睡得早,九点多就躺下了。好像听到楼上有关门声,后来就没什么了。哦对了,十点多的时候,我起来上厕所,好像听见……哭声?”
“哭声?”
“很轻,断断续续的。”刘阿姨不太确定,“也可能是我听错了,老房子隔音不好,有时候水管声也像哭。”
墨幽的目光在客厅里扫过,落在电视柜上的一张全家福上。照片里的刘阿姨年轻许多,身边站着丈夫和儿子。
“您儿子不住这里?”她轻声问。
“在外地工作呢,一年回来一两次。”刘阿姨笑道,“小婉有时候让我想起他,都是懂事的孩子……”
离开刘阿姨家,走到楼梯拐角时,墨幽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陆星辰问。
墨幽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天花板——陈婉公寓的正下方。
她的瞳孔深处泛起极淡的月白色微光,但很快又熄灭了。
“这里很‘干净’。”她低声说。
“干净?”
“情绪残留很少。”墨幽解释,“一个独居的年轻女孩,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正常情况下会留下丰富的情绪印记——孤独、喜悦、焦虑、期待……但我几乎感觉不到。就像有人把这里……‘清空’过。”
陆星辰皱起眉:“是陈婉本身情绪平淡,还是……”
“不是平淡。”墨幽摇头,“是被覆盖了。”
下午两点,市公安局物证保管室。
林队已经打过招呼,陆星辰和墨幽在一位年轻警员的陪同下来到保管区。陈婉的遗物存放在一个透明整理箱里:几件常穿的衣服、几本书、一个化妆包、一个笔记本电脑(已被技术科检查过),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个人物品。
“手机还是没找到?”陆星辰问陪同的警员。
“没有。”警员摇头,“小区和周边道路的监控都查了,没发现可疑人员携带手机离开。技术科那边尝试定位,但手机最后信号消失后,就再也没开机过。”
墨幽戴好手套,轻轻打开整理箱。她的动作很慢,手指悬在物品上方几厘米处,没有直接触碰。
警员识趣地退到门口等待。
陆星辰打开记录仪,轻声问:“能感觉到什么吗?”
“很淡……”墨幽闭上眼睛,指尖开始泛起微弱的月白色光晕,“喜悦……很少。焦虑……被压抑着。孤独……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
她的手指移向那件米白色针织衫——李薇描述的那件。
光晕接触衣物的瞬间,墨幽的身体轻微一震。
“这里……”她眉头紧蹙,“有一段比较强的情绪,是……释然?不对,是……接受。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决定后的平静。”
陆星辰记录下这个描述。这符合“决定自杀”前后的心理状态。
但墨幽的表情越来越困惑:“可是太‘整齐’了。”
“整齐?”
“正常人的情绪是混杂的。”墨幽睁开眼,光晕仍未消散,“比如决定自杀前,可能有释然,但也一定有恐惧、不舍、挣扎、后悔……但这些情绪在这里被梳理得很‘干净’。释然就是纯粹的释然,几乎没有其他情绪掺杂。”
她的手移向化妆包,打开,里面有几支口红、一盒粉饼、一把梳子。
当她的手指悬在一支使用痕迹明显的豆沙色口红上方时,光晕突然剧烈波动起来。
墨幽闷哼一声,手指像触电般缩回。
“怎么了?”
“干扰……”墨幽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强烈的干扰。”
她再次尝试,这一次更加小心。
月白色的光晕如丝线般探入,但刚一接触口红表面,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乱、打散。
陆星辰看到,那些光晕在空气中扭曲,最后竟被强行“染”上了一种颜色——一种温和的、均匀的、毫无波澜的淡蓝色。
“这是……”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有人在她的物品上……‘粉刷’过。”墨幽的声音有些发抖,“用某种统一的情绪,覆盖掉了原本复杂的记忆残留。
就像用一层颜料,盖住了下面所有的色彩。”
她坚持着,将灵觉提升到更强的程度。
瞳孔深处的银芒若隐若现,月白色光晕变得浓郁,强行穿透那层“淡蓝色”的覆盖。
碎片涌来——
一个女孩对着镜子涂口红,眼神明亮,哼着歌。(喜悦)
同一个女孩深夜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手指颤抖。(焦虑)
女孩将口红重重摔在桌上,然后抱住头,肩膀耸动。(崩溃)
但这些碎片都蒙着一层淡蓝色的“滤镜”,让情绪变得模糊、遥远、不真实。
而在所有碎片的最底层,墨幽“看”到了最诡异的东西:
一段被反复“播放”的记忆。
那是一个平静的夜晚,陈婉坐在书桌前,写下遗书。
她的表情安宁,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动作流畅自然,像在完成一项日常任务。写完,她仔细将便笺纸对折,放在床头。然后她拿起水杯,服下药片,躺下,闭上眼睛。
这段记忆被“播放”了无数次,每一次细节都完全一致,像一段录好的视频。
而在无数次的重复中,其他真实的记忆——那些挣扎、恐惧、求助的瞬间——都被挤到了意识的边缘,逐渐褪色、模糊。
墨幽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被陆星辰扶住。
她的脸色苍白,指尖的光晕彻底熄灭,瞳孔深处的银芒也黯淡下去。
“你看到什么了?”陆星辰急切地问。
墨幽喘息着,抬起颤抖的手,指向那支口红,又指向整理箱里的其他物品。
“她的记忆……”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被清洗过。”
陆星辰的心沉了下去:“什么意思?”
墨幽闭上眼睛,缓了几秒,才重新开口:“有人用某种方法,在她的大脑里……反复强化一段‘预设’的记忆——那个平静自杀的夜晚。同时,用统一的‘宁静’情绪,覆盖了她原本复杂的情感。就像……”
她寻找着比喻:
“就像有人闯进她的心里,用淡蓝色的油漆,把所有的墙壁都粉刷了一遍。刷掉愤怒、恐惧、挣扎,只留下一种温和的、空洞的‘平静’。”
“而那个自杀的场景,”陆星辰接下去,“被像海报一样贴满了每个房间,贴到她自己都相信那就是真实。”
墨幽点头,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我的‘读影’,本质是感知物品上残留的情绪和记忆碎片。但现在……那些碎片要么被覆盖了,要么被重复的虚假记忆稀释了。我接触到的,大部分都是那层‘淡蓝色的油漆’。”
她看向陆星辰,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某种接近“无力”的情绪:
“陆星辰,这不是普通的心理暗示或催眠。这是系统性的、精密到细胞层面的……记忆篡改。”
物证保管室的冷光灯下,整理箱里那些普通的个人物品,突然显得诡异起来。
那支口红,那件针织衫,那把梳子——它们不再是私人物品,而是一座监狱的砖石。一座囚禁了真实陈婉,又塑造出一个“完美受害者”的记忆监狱。
陆星辰握紧了拳头。
他想起陈婉工整如印刷体的遗书,想起李薇说的“分不清她是真开心还是装开心”,想起刘阿姨听到的“可能是水管的哭声”。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拼出了一幅可怕的图景。
“走。”他扶稳墨幽,“我们需要去那个研究中心。需要知道他们到底用什么技术,能做到这种事。”
墨幽勉强站稳,最后看了一眼整理箱。
她轻声说,那声音在寂静的保管室里清晰得刺耳:
“有人在批量生产‘平静’。”
“而陈婉,只是其中一个……不合格的残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