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夕阳尚未完全沉入西山,大锤便早早关紧了超市的门。他没有开灯,独自坐在后间那张破旧的木桌旁。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两瓶未开封的“蒙倒驴”。
昨天与铁拐李的对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封闭半生的心门,也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些清晰的因果链,家族溃败的根源,自己前世今生的愚痴与罪业……他想了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恐惧、悔恨、羞愧、茫然……种种情绪交织。但最终,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后的平静,占据了他的心。他知道了“为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办”。除了借酒再见那位老神仙,他别无他法。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靠酒活着,也靠酒……寻条活路。”大锤自嘲地笑了笑,拧开了第一瓶酒的盖子。
没有犹豫,没有小口品尝。他像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又像是进行一场决绝的告别,仰起头,让那灼烈的液体冲刷喉咙,浇灌那颗干涸又沉重的心。
第一瓶很快见底。世界开始摇晃,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他没有停,拿起第二瓶。
“老神仙……弟子……还有话问……”他含糊地念叨着,将第二瓶也灌了下去。
这一次,醉意来得更猛,像是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问清楚,到底该怎么活!
……
古殿,檀香,清冷的月光。一切如旧。
大锤发现自己跪在殿中冰凉的石板上,铁拐李依然坐在对面的蒲团上,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你又来了。”铁拐李的声音平静无波,“此次,心可定了?”
大锤以头触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酒意在这清圣之地似乎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清醒的痛楚和决意。
“老神仙!弟子愚昧半生,醉生梦死,为虚名所累,害己害家。昨日得仙师点化,窥见因果,如醍醐灌顶,又如万箭穿心!”大锤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弟子心中疑问,已得解答。此生种种,皆是自招,再无遗憾,亦……再无借口。”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但眼神却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清澈:
“弟子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再看着家不成家,业不成业,子孙蒙尘,自己像条烂泥里的狗一样等死!”他再次伏地,“弟子一心向道!愿忏悔过往一切罪业,愿尽余生之力,补偿所能补偿之遗憾!求仙师……传授道法!给弟子一条实实在在的、能爬出这泥潭的路!不求长生,不求神通,只求能……能让我这颗污糟的心,干净一点;能让我的家,少受一点我带来的苦;能让我……死的时候,不那么没脸去见地府的判官!”
话语朴实,甚至粗陋,却是一个沉沦大半生的灵魂,在看清自身污秽与绝境后,所能发出的最卑微也最炽烈的呐喊。
铁拐李静静听着,脸上无喜无悲。良久,他缓缓开口:
“道法自然,非为避祸,非为赎罪,乃为明心见性,合于天道。你心有悔悟,志求解脱,此念甚善。然修道之苦,远超世间之苦;修道之寂,更甚你此刻之孤。你可想清楚了?”
大锤毫不犹豫:“弟子想清楚了!世间之苦,是无明之苦,是沉沦之苦,是眼看着一切变糟却无能为力之苦!那样的苦,弟子受够了!修道再苦,至少……至少知道路在哪里,至少是在往上走!”
铁拐李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他沉吟片刻,道:“也罢。你与此酒有缘,与老夫亦算有缘。你既有此心,我便传你一套入门筑基之法。”
说罢,铁拐李伸出右手食指,凌空一点。一点清光自他指尖飞出,没入大锤眉心。
大锤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气自顶门灌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篇功法口诀,图文并茂,清晰无比。
《蓬莱筑基导引篇》
此乃上古蓬莱流传下来的基础导引吐纳之术,专为涤荡脏腑秽气、稳固心神、沟通天地清灵之气而设。共分九层:
· 前三层:涤浊。以特定呼吸法,配合简单存想,引导体内酒毒、郁结、病气等浊秽之物,逐步排出体外。
· 中三层:定神。心息相依,念头渐少,达到初步的“静定”状态,止息妄念,坚固心志。
· 后三层:引灵。在静定基础上,尝试感应并引入一丝天地间的清灵之气,温养丹田,为后续修炼打下微薄基础。
功法强调“酒为媒,非为溺”。指出大锤体质长期被酒毒侵蚀,经脉淤塞,寻常法门难入。此法反其道而行,初期可借助酒力激发气血(需严格控制量与质),在微醺状态下更易进入放松、专注之境,引导酒气化开淤塞,再以独特呼吸法将酒毒连同其他秽气一并导出。待修炼到中三层“定神”后,便需彻底戒断劣酒,以清酿或清水替代,直至完全脱离对酒的依赖。
“此法与你现状相合,可谓‘以毒攻毒,化害为利’。”铁拐李解释道,“然切记,酒是工具,非是目的。若沉溺酒中,不思进取,则此法反成催命符,功力尽废都是轻的。”
大锤用心铭记,只觉这法门虽然简单,却仿佛为他量身定做,每一个步骤都直指他当前的问题——酒毒、郁结、心神散乱。
“弟子谨记!必不负仙师所传!”大锤激动不已,又要磕头。
铁拐李抬手虚扶:“且慢。此法只是筑基,旨在为你涤荡身心,稳固根基。真正的修行,在于持戒、修心、积德、悟道。”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今日传你此法,另有一约。三年之后,若你能将此《蓬莱筑基导引篇》修至圆满,身心澄净,持戒精严,且在此三年间,能以实际行动忏悔补过,善待家人(尤其是慕尘及其父母),踏实营生,教养孙辈,积累些许阴德……届时,你若道心未改,我可再传你《周易内密丁甲**》入门篇。”
大锤呼吸一窒。只听这名字,便觉玄奥无比。
“此**非同小可,”铁拐李肃然道,“内含推演、禳解、护身、济度等妙用。习得此法,你方可真正将功补过,积德行善,济世救人。或为乡邻解小厄,或为孩童驱病气,或调解纠纷,或扶助孤弱……以此积累功德,消解自身及家族之业障。”
“待你功德日渐深厚,心性与道行随之增长,若能始终坚守正道,不懈不怠,或许有朝一日,功德圆满,即可位列仙班,得逍遥长生之果。此乃正道,亦是远路。非大毅力、大愿力、大恒心者不可为。”
铁拐李看着大锤震惊又充满希冀的脸,最后叮嘱:
“忘(勿)好自珍重。 记住,道在行,不在言;功在渐,不在骤。从此,你的修行之路,便在这红尘酒肆、家庭琐碎、人心冷暖之中。去吧。”
话音落下,古殿、月光、铁拐李的身影,一同如烟云般消散。
……
大锤猛然惊醒。
还是在那间昏暗的后间,趴在冰冷的桌面上。窗外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地上没有空酒瓶——那两瓶“蒙倒驴”似乎从未被打开,完好地立在桌角。
但他脑海中,《蓬莱筑基导引篇》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清晰无比。身体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缕灌顶清气的微凉。
他慢慢坐起来,没有宿醉的头痛,反而感觉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带着寒意吹入,他却深深吸了一口,仿佛能嗅到风中那渺不可寻的、天地间的清灵之气。
转身,看着桌上那两瓶酒。曾经,这是他逃避现实的唯一慰藉,是快乐的源泉,也是沉沦的标记。如今,它们似乎变成了……药引?或者说,是渡他过最初这条污浊之河的、一条不太稳当的小船。
大锤伸出手,轻轻抚摸酒瓶冰凉的玻璃壁,眼神复杂。
最终,他拧开一瓶,没有豪饮,只是小心翼翼地倒了一小杯。然后,他按照脑海中那篇功法所示,盘膝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找不到蒲团),调整呼吸,摒弃杂念(这很难),尝试进入那种“以酒为媒,导气涤浊”的状态。
开始很笨拙,呼吸紊乱,念头纷飞。劣质白酒的气味冲入鼻腔,勾起他熟悉的、对麻醉的渴望。但他咬牙坚持着,努力回忆铁拐李的每一句话,用意念引导那股酒意,想象它化作一把柔软的刷子,在体内慢慢清扫……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小腹微微发热,身上出了一层粘腻的汗,带着难闻的气味。人很疲惫,但精神上,却有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平静。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是最粗浅的尝试,离“定神”还远,更别说“引灵”。前路漫漫,三年之约看似不长,但对一个半生浑噩的老人来说,每一步都可能是天堑。
但他心里,却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这簇火苗,不再是为了虚幻的面子,不再是为了逃避痛苦,而是为了一个清晰的目标——修行。为了洗净自己,为了补偿亏欠,为了……或许渺茫但终究存在的一线光明未来。
大锤收起酒瓶,仔细放好。他推开后间的门,超市里依旧黑暗冷清。但此刻,这片黑暗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他摸索着走上楼,听到孩子们房间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听到唠叨在隔壁翻身叹气。
站在昏暗的楼梯口,他第一次,用带着忏悔和决心的目光,凝视这个他一手参与造就的、破败不堪的家。
“就从……明天开始吧。”他低声对自己说,“先从……对慕尘他爹妈好点开始。先从……不再对唠叨乱发脾气开始。超市……能开一天是一天,货,要进点实在的……”
路,在脚下延伸。
一条始于烈酒、通向渺茫仙途的、孤独而坚定的修行之路,在这个寻常的深夜里,悄然启程。
从此,小镇上那个醉醺醺的、日渐佝偻的超市老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开始了他笨拙而虔诚的“酒后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