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照五世道在红尘 第36章 无声的崩毁

那是他们老许家的根，血脉的延续，是他们在人世间最后一点盼头和微光。可这盼头，这光，却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看得见，摸不着，连碰一碰，都要看别人的脸色——看那个抢了他们儿子、如今又把他们儿子踩在脚下的女人的脸色，看那个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昂的亲家公大锤的脸色。

他们想看孙子，得提前小心翼翼打电话，语气卑微得不像爷爷奶奶，倒像乞求施舍的远房穷亲戚。“他婶子，妞妞和牛牛这两天乖不？我们……我们想过去瞅一眼，就一眼，绝不添乱……” 电话那头，往往是唠叨敷衍的声音：“哦，孩子挺好，最近天冷，别过来了，免得带了寒气。” 或者干脆是三姐冷淡的一句：“忙着呢，没空。” 电话挂断的忙音，像一记耳光，扇在老两口脸上。

偶尔，得了“恩准”，他们提着一辈子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像做贼一样摸到超市或那个不属于儿子的“家”附近。远远地，看见孙子在门口玩，那颗心啊，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们不敢靠近，只能躲在墙角、树后，贪婪地看着那小身影，嘴里无意识地喃喃：“是妞妞……长高了……牛牛跑得真稳……” 眼泪就在浑浊的老眼里打转。要是运气好，能凑近说两句话，摸摸孩子的小手，那简直是天大的恩赐。可那短暂接触的每一秒，都伴随着大锤警惕的目光或唠叨看似热情实则监视的陪伴，让他们如芒在背，连一句完整的“想不想爷爷奶奶”都问得磕磕绊绊。

更让他们心如刀绞的，是“别人家”的对比。

村里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哪个不是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东头的老李头，天天骑着三轮车带着小孙子满村转，笑声隔老远都能听见。西院的张家婆，孙子一口一个“奶奶”，叫得又甜又脆，手里永远有奶奶塞的零食。就连以前条件不如他们家的，如今也是儿孙绕膝，日子红火。

大猫有次去村口小卖部买盐，正好碰见邻村一个老伙计，用布兜小心翼翼裹着个小婴儿，正满脸慈爱地哄着。那老伙计看见他，乐呵呵地打招呼：“老猫，瞅瞅我大孙子！刚满月，胖乎不？” 说着，还把孩子往他眼前凑了凑。那婴儿红扑扑的小脸，乌溜溜的眼睛，散发着奶香。大猫下意识想伸手摸摸，手伸到一半，却猛地僵住，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他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只能干笑着，含糊地应着：“好，好，真俊……” 那老伙计还在絮叨：“你孙子也该挺大了吧？带来一起玩啊！”

大猫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卖部，手里的盐袋几乎要被他捏碎。别人的儿媳妇孝顺懂事，把老人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别人的儿子顶门立户，让父母脸上有光。而他呢？儿子成了笑话，孙子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儿媳妇……那是个让他们连名字都不愿提起的噩梦。

巨大的落差，像淬了毒的钢针，日夜扎着他们的心。他们沉默地劳作，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承受着村里那些或同情或讥诮的目光。家，不再是港湾，而是一座冰冷的坟墓，埋葬着他们所有的指望和颜面。

终于，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压抑到了极限。

那晚风很大，吹得破旧的门窗嘎吱作响。屋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泡，傻儿子吃完饭，自顾自地摆弄着一个破旧的玩具，发出单调的声响。黑妞坐在炕沿，手里拿着件孙子小时候穿过的、已经洗得发白的小褂子，无意识地摩挲着，眼神空洞。大猫蹲在门槛上，望着外面黑漆漆的院子，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化的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黑妞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那声音一开始很微弱，随即越来越响，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她佝偻的身子剧烈颤抖，手里的小褂子紧紧捂在脸上，泪水瞬间浸湿了那单薄的布料。

大猫被这哭声惊动，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老伴瘦削的、因极度悲伤而蜷缩的背影。他脸上那些刀刻般的皱纹剧烈地抖动起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几十年夫妻，风雨同舟，再苦再难也没见过她这样哭过。

他猛地站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到黑妞身边，那总是挺着最后一点倔强的脊梁，在这一刻彻底垮塌。他伸出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大手，想要抱住妻子，手却抖得厉害。最终，他只是笨拙地、紧紧地环住了黑妞瘦弱的肩膀，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她因哭泣而颤抖的后背上。

然后，这个一辈子要强、把“丢人”看得比天大的男人，喉咙里也迸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眼泪，浑浊的、滚烫的眼泪，从他布满红丝的眼睛里汹涌而出，流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黑妞的头发上、衣领上。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哭声，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心碎。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在这昏暗破败的屋子里，紧紧依偎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声里，是面子被彻底剥落的羞耻，是里子被掏空后的虚无，是对孙子刻骨的思念却不得见的煎熬，是对儿子不争气的痛心与无奈，是对自己失败人生的彻底绝望。那哭声，仿佛要把这大半辈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所有不敢诉与人听的苦楚，都倾倒出来。

而他们的傻儿子，坐在旁边，似乎被父母这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弄懵了。他停下了摆弄玩具的手，歪着头，看着抱在一起哭泣的父母，愣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咧开嘴，啪啪地鼓起掌来，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类似叫好的“呵呵”声。在他简单混沌的世界里，这或许只是父母在进行一种他不理解的、但看起来“热闹”的活动。

这掌声，在这悲恸欲绝的哭声里，显得如此刺耳，如此荒诞，如此残忍。

大猫和黑妞的哭声，在傻儿子空洞的掌声中，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一种精疲力竭的、断续的抽噎。他们松开了彼此，瘫坐在那里，脸上泪痕狼藉，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了焦距。

生无可恋。

这四个字，像最沉重的墓志铭，刻在了他们此刻的心上。前面没有路，后面是悬崖，脚下是泥沼。支撑他们活了大半辈子的那点东西——脸面、指望、儿孙福——全都没了，碎得连渣都不剩。

夜风依旧在呼啸，吹动着破旧的门窗，仿佛也在为这人间最无声、也最彻底的崩毁，发出呜咽的叹息。这个家，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彻底凉了。而痛苦，并不会因此终结，它只是换了一种更沉默、更绝望的方式，继续蔓延。

日子像一辆刹不住闸的破车，载着三姐和许慕尘这对早已名存实亡的“夫妻”，在众人的目光里，咣当咣当地往前滚。吵闹、掩饰、再吵闹、再更拙劣地掩饰……循环往复，成了他们生活的主旋律，也成了小镇居民茶余饭后最鲜活、最不必花费的“连续剧”。

最初的遮掩，或许还能骗过一些人。但演戏需要天赋，更需要默契，而他们之间，除了互相憎恶和防备，什么都没有。于是，破绽百出，洋相尽出。

有时候是在超市里。许慕尘正理着货，三姐尖利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