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清刚离开许村不久,便接到一位旧识友人的电话。这位朋友在商界有些门路,言谈间带着几分恳切:
“罗师傅,有位做化工的刘总,是我多年好友。最近他心神不宁,工厂也出了些怪事。他听说您有真本事,托我无论如何请您去看看……不求别的,就看一眼,给句话。”罗清本不愿沾染太多俗世因果,但友人言辞恳切,且他隐约感应到这“怪事”背后似有深重的怨气纠缠,思忖片刻,终究应下。
化工厂坐落在城郊工业区,规模颇大,高耸的反应塔、纵横的管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压抑。刘总亲自在厂门口迎接,是个五十出头、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一身名牌,手腕上戴着开过光的沉香手串,笑容满面,眼底却藏着挥之不去的焦虑。
“罗大师!久仰久仰!劳您大驾!”刘总热情地上前握手。罗清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已扫过整个厂区。天眼之下,这片土地的气息极为驳杂——化工废气的污浊、金属的燥气、还有……一股沉埋极深、却异常尖锐的阴怨之气,如同地底深处的毒刺,不断向上渗透。
他没有进办公室喝茶,而是直接道:“刘总,带我看看厂区,尤其是出过事的地方。”刘总脸色微变,强笑道:“大师真是直接……好,好,这边请。”
他们走过原料仓库、反应车间、污水处理区。罗清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厂区的风水格局本就犯冲,建在古河道转弯的“反弓煞”位上,且为了扩大面积,明显填平了一片古坟地(虽经简单迁坟,但根本未净)。更严重的是,厂区几个关键节点——锅炉房、危化品罐区、废水排放口——都恰好压在了一处古老阴脉的“穴眼”上。
来到一处相对偏僻的废弃仓库前时,罗清停住了脚步。这里杂草丛生,库房门窗锈蚀,但那股阴怨之气却最为浓郁,几乎化为实质的黑灰色雾霭,笼罩着整栋建筑。雾霭中,隐约有两个纤细的身影在徘徊,散发出的不是厉鬼的狂暴,而是一种绵长深切的悲苦与不甘。
“这里,死过不止一个人吧?”罗清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冰冷。刘总额角见汗,支吾道:“这……这里是老仓库,早就不用了。以前是出过两次……两次意外,都妥善处理了……”“意外?”罗清转回头,目光如电,直视刘总双眼,“你这厂子,从建厂到现在,背的人命,恐怕比你的岁数都多了。年年有‘工伤’,月月有‘事故’,赚来的钱,大半都拿去‘平事’和打点了吧?你这厂区,下面压着不该压的东西,上面又肆意排放污秽,内外交攻,阴怨缠结。你身上业力之重,已如附骨之疽。”
刘总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腿一软差点跪下。罗清说的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最深处的恐惧和隐秘。这些年,工厂确实事故频发,赔偿和封口费成了巨大负担,他自己也噩梦不断,家人多病,请了多少大师做法事都只能暂时安稳,不久又故态复萌。
“大师!罗大师!您真是神仙!”刘总再也顾不得面子,一把抓住罗清袖子,声音带着哭腔,“求您救救我!救救这厂子!我和您那位朋友是过命的交情,他是我亲哥一样的人!您不看僧面看佛面……”
说着,他竟真的要当众跪下。罗清抬手虚扶,一股无形气劲托住了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罗清叹道,“地皮是你选的,工艺是你定的,安全是你疏忽的,为利是图,罔顾人命与天道,方有今日之果。”“我改!我一定改!”刘总忙不迭道,“只要大师指点,我立刻整改!该赔的赔,该祭的祭,该迁的迁!只求一条生路!”
罗清看着他眼中真实的恐惧与悔意(虽不知能持续多久),又瞥了一眼那仓库中越发激荡的阴气,知道此事若不理,迟早酿成更大灾祸,波及更多无辜工人。
“罢了。”罗清道,“带我去那仓库。无关人等,全部退到百米外,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得靠近。”
仓库内灰尘满地,光线昏暗。罗清让刘总站在门口,自己缓步走入中心。他手掐法诀,口诵《净天地神咒》:“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声音不大,却带着清净道韵,回荡在空旷仓库中。随着咒文,地面开始渗出丝丝黑气,温度骤降。两个模糊的女子身影逐渐凝实,出现在罗清面前三丈处。她们身着残破的古代曲裾深衣,样式古朴,似是秦时服饰,面容苍白清秀,却布满悲苦之色,眼中流下的是血泪。二女手牵手,周身怨气翻涌,却奇异地保持着一种端庄的姿态,显然生前并非寻常百姓。“道士……又要来镇压我们吗?”左边稍年长的女鬼开口,声音幽咽,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恨意,“两千年了……我们的家被毁,尸骨无存,魂魄困于此地。后世之人,又在此建起这污秽毒厂,日夜煎熬我等……天道何公!”
右边年轻些的女鬼悲泣:“阿姊,何必多言。这世道,从未给过我们姐妹公道。战乱之时,那些兵卒……如今,这些商人……皆是刽子手!”
罗清并未立刻出手,而是静静聆听。待她们情绪稍平,方缓声道:“二位之冤屈,贫道略感知。然冤有头,债有主。害你二人性命、毁你家园者,早已作古,魂归地府,自有判罚。困守于此两千载,悲苦自伤,又迁怒于后世无意踏入此地的工人,致使伤亡频生,岂非造下新业,与当年害你之人,在‘害生’这一点上,又有何本质区别?”
年长女鬼厉声道:“他们在此建厂,污我故土,震我骸骨,难道不该付出代价?!”“该与不该,自有因果律法。”罗清正色道,“《道德经》有云:‘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又云:‘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你二人勇于怨恨,敢于报复,看似刚强,实则将此恨化作囚笼,自困两千年,不得超脱,亦伤及无辜,离‘善’与‘活’之道愈远。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你二人受尽苦楚,当知苦楚之痛,何忍再加诸他人?”年轻女鬼神情微动,血泪不止:“我们……我们也不愿如此……但怨气难消,执念难解……这道枷锁,我们挣不脱……”
“贫道此来,非为镇压,乃为解冤释结。”罗清声音转和,“你二人怨气虽重,然神魂核心仍保有一丝清明正气(否则早已彻底化作只知杀戮的厉鬼),且能携手两千年,姐妹情深,此亦为善根。可见天道不绝人之路。”
他向前一步,周身泛起清朦朦的玄光,并非攻击,而是展现《道藏》所载“万法归宗”之根本气象——道炁流转,阴阳和合,包容一切又不滞于物。光芒中,似有经文浮现,有星辰运转,有万物生灭。
“万法归宗,宗于道。道法自然,然于善。”罗清朗声道,“你二人之恨,亦是‘道’中一段不和谐的杂音。贫道愿以道法为引,助你们化去戾气,重见本心。若愿放下旧怨,我可在山中为你们寻一清净地,助你们修行,以功德洗刷业障,重入正途。他日若有机缘,或可修得鬼仙之道,逍遥自在,岂不胜过在此永世悲苦,害人害己?”
这番话,既有道家至理,又含佛家慈悲,更有人性情理。两个女鬼怔住了,两千年来的恨意与悲苦,似乎第一次遇到了一个不打算打散她们,而是愿意理解、引导她们的存在。姐妹俩对视,眼中血泪渐止,闪过一丝迷茫,继而是一点微弱的希冀。
“修行……我们还能修行吗?”年长女鬼喃喃道。
“众生皆有道性。”罗清答道,“《南华经》云:‘道在屎溺。’道无处不在,鬼魅精灵,亦在其中。你二人灵识不昧,便是根基。”
年轻女鬼忽然跪下:“道长!若您真能指引我们脱离这苦海,我们愿拜您为师!阿姊?”年长女鬼看着妹妹眼中的渴望,又看向罗清那清澈坦荡、毫无虚伪的眼神,心中坚守了两千年的怨恨壁垒,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她亦缓缓跪下:“秦女嬴氏姐妹(史书记载,秦时贵族女子有姓无名者众,姑且称之),嬴蓁(年长)、嬴萱(年幼),拜见师尊!愿受教诲,脱离怨海,皈依正道!”
罗清颔首,受了这一拜。他双手虚抬,两道纯净的玄门真气度入二女魂体。只见她们身上残破的秦装如烟消散,怨戾黑气丝丝抽离,在清光中化为乌有。最终,显现出两位身着素雅白衣、容貌清丽、气质哀婉却已无暴戾之气的女子魂体,虽仍是灵体,却纯净通透了许多。
“既入我门,当守正道。”罗清肃然道,“赐尔等法器‘阴阳和合玉珏’一对。”他取出两枚看似普通、实则内蕴太极阴阳调和阵法的白玉珏,凌空一送,玉珏融入二女眉心,成为她们魂体的一部分,可助她们稳定灵体、调和气息、守护心神。
“再传尔等《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与基础吐纳凝魂之法。于此厂区地下阴脉交汇处(即你们原本被困的核心),我将布下‘净阴化煞阵’,你二人可于阵中修行,一方面借助此地残余阴气(转化为清灵之气)巩固魂体,另一方面以你们对此地的熟悉,协助阵法净化厂区积存的污秽与残余怨气,此为修行第一课,亦是积累功德。”
罗清当场传授经文与法门,二女资质本就不差,又是魂体,理解极快。他又指点刘总,如何配合阵法,整改厂区布局,迁走关键设备,建立正规的安祭场所,并必须对历年事故受害者家庭做出足额补偿和真诚忏悔。刘总亲眼目睹这一切,早已吓得心胆俱裂又佩服得五体投地,哪敢不从,连连发誓照办。离开化工厂时,嬴蓁、嬴萱二女在阵中遥遥拜别:“恭送师尊!弟子定当勤修不辍,早日净化此地,不负师恩!”
罗清回头看了一眼开始泛起淡淡清光的厂区,对仍有些恍惚的刘总道:“好自为之。阵法与她们,既是帮你化解旧债,亦是监督。若你再行不义,无需贫道出手,因果自会加速而至。”
刘总冷汗涔涔,连声称是。
回程路上,罗清心中思量:“嬴蓁、嬴萱……秦时冤魂,竟有如此缘法。鬼道修行,更为不易,但若能走上正途,其感悟或也别有洞天。只是……她们与兰花,一为千年女鬼初入道途,一为转世仙子苏醒于都市,这因果网,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抬头望向城市方向,那里,兰花身上的灵光,似乎比前几日又明亮、稳定了一分。“各自的路,都刚开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