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罗清的手机屏幕上也闪烁着“佛缘阁”开业的热闹景象。他看着照片上三姐志得意满的笑容和许慕尘略显局促的身影,神色平静无波,内心并未掀起多少涟漪。
在他此刻的认知里,三姐觅得归宿,开启新生活,亦是人之常情。他甚至带着一丝修行者的豁达,默念着那些世俗间流传的“毒鸡汤”——若曾对某人有过好感,那么爱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便是放手让她追求自己认定的幸福。
因此,他只是随意划过了这条消息,心中并无任何特殊的想法,更谈不上嫉妒或愤怒。
然而,罗清全然不知的是,他此刻的平静与“祝福”,是何等的讽刺。他并不知道,三姐正是利用从他这里攫取的客户资源,透支着他辛苦建立的口碑与市场,才迅速积累了这开店的资本。她将他所传授的些许皮毛,与蚂蚱大仙、孙二娘之流的骗术结合,肆无忌惮地行着敛财、夺人之夫等种种恶业。他那一套“让一个人幸福”的豁达心态,在不知情中,成了对三姐所作所为的一种无形纵容。他就像那个为虎提供了翅膀的人,却还在欣慰地看着老虎学会了飞翔,全然不知它正用这双翅膀去扑杀更多的无辜生灵。
这份无知,或许能暂时保全他内心的平和。但命运的织机从未停歇,所有由他这里流出,却被用于作恶的“因”,最终都或多或少会牵连出一部分需要他承担的“果”。当有一天,那由贪婪、欺骗与背叛交织而成的恶果成熟落地,飞溅起的污泥,很难说不会沾染到他那件看似超脱的道袍之上。此时的平静,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而危险的宁静
“佛缘阁”的开业,又被三姐操办成了一场隆重的聚会。其目的不言自明:既要向两家亲戚炫耀她如今的“实力”与“眼光”,更要借此机会,将那一个个红包理所当然地收入囊中,可谓一举两得,在她看来“岂不美哉”。
场面热闹非凡,人流穿梭。东南,原名王吉顺,作为大锤的表弟,自然也位列席间。他自幼在大锤家长大,虽知表哥一生碌碌又爱面子,但念着那份养育之情,生活中总是默默关照几分。此刻,他站在喧嚣的人群边缘,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个新任“侄女婿”许慕尘身上移开。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厌恶感,在东南的心底翻涌。这并非源于什么具体的冲突,更像是他这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见识过各色人等的“社会人”的一种本能直觉。许慕尘那刻意堆砌的笑容,那游移不定的眼神,以及在那身不合时宜的西装下隐隐透出的流气,都让东南觉得格外扎眼。他仿佛能嗅到对方身上那股不踏实、不干净的气息。
正当他愣神之际,许慕尘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用一种过分亲热、乃至带着几分谄媚的语调高声喊道:“小叔!您能来,我这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我得敬您一杯!”
这一声“小叔”,叫得东南措手不及,仿佛喉咙里被强行塞进了一只苍蝇,一阵强烈的反胃感直冲上来。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礼节,扯动嘴角笑了笑,举杯的手却有些僵硬。那杯中的酒,在他尝来,也似乎变了味道。
他看着许慕尘转身又去应酬别人的背影,心里一片冰凉。他预感到,表哥大锤家这看似“风光”的婚事,背后隐藏的恐怕是无尽的麻烦。而这声让他反胃的“小叔”,或许仅仅是个开始。
昔年在山东,一个寻常的下午,罗清第一次见到东南。一辆奥迪A4在路边停稳,车上走下四人。三姐立刻压低声音,手指悄然指向其中一人,语气中满是鄙夷:“瞧见没?那就是在我家长大的那个,纯纯的白眼狼。”
在后续的了解中,罗清看到了这背后令人齿冷的真相:无论东南如何真心实意地付出,在三姐那里都落不到一点好。她将亲人的善意视为理所应当,甚至转变成憎恶。而更荒诞的是,无论三姐的姨夫曾如何嚣张地拿刀威胁她父亲,制造了无法化解的仇隙,三姐却依然能放下所有尊严与是非,将其奉为座上宾,极尽讨好之能事。
她的世界没有恩义,只有强弱;没有是非,只有利害。她对真正的善意报以刻薄,对**的恶意却卑躬屈膝——这正是人性被彻底扭曲后最可悲的模样。她一生都在渴望他人的认可,却用行动亲手摧毁了所有获得真正尊重与安宁的可能。彼时的东南对三姐其人的了解,实则仅限于认识,甚至可说是陌生。他或许完全不知,自己在对方心中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恶名。
宽敞的大厅里觥筹交错,大红桌布映着每个人脸上夸张的笑容。三姐穿着紧身红旗袍,像只骄傲的孔雀挽着许慕尘,穿梭在各桌敬酒。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虚伪的热情。
“他三婶,你可真是好福气啊!”一个烫着卷发的姨妈拉住三姐的手,声音尖得能刺穿耳膜,“瞧你家许慕尘,一表人才,还能干!这佛缘阁开得,真气派!”
旁边一位姑妈立刻接话,对着许慕尘竖起大拇指:“就是!慕尘现在可是咱这片的这个!开着奥迪,做着大生意,还这么疼媳妇儿!”
许慕尘被捧得有些飘然,故作谦虚地摆手:“姑您过奖了,小买卖,小买卖……”
话音未落,另一位表舅就端着酒杯过来,声音洪亮:“诶!许慕尘你这可就太谦虚了!这店面,这装修,能是小买卖?三丫头眼光就是毒,找了个这么好的潜力股!你俩这就是强强联合,以后这生意肯定火遍全省!”
这时,一位辈分高的姨奶奶颤巍巍站起来,举着酒杯:
“来来来,大伙儿一起敬小两口一杯!祝你们这佛缘阁啊,财源广进,日进斗金!也祝你俩和和美美,早点再给咱家添个大胖小子!”
众人纷纷起身附和,酒杯碰得叮当响,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三姐听着这些吹捧,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人生巅峰。她娇嗔地靠在许慕尘身上:“听见没?大家可都看着呢,咱可得好好干,不能辜负长辈们的期望!”
许慕尘也挺直了腰板,仿佛自己真成了商业奇才,信誓旦旦:“各位长辈放心,我和三姐肯定把店经营得红红火火!”
然而,在这片喧闹之下,知情的亲戚低头默默吃菜,不知情的则盘算着这店能开几个月。东南坐在角落,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将那杯敬酒悄悄泼在了桌下。
华丽的祝词堆砌起脆弱的空中楼阁,每一句浮夸的赞美,都像是在为日后必然到来的崩塌,提前敲响的钟声。
在佛缘阁喧嚣鼎沸的开业宴席上,大梅——人称“唠叨”——正强撑着笑脸穿梭在宾客之间。她特意穿上了女儿买的新衣裳,料子挺括,却磨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端着茶壶,小心翼翼地给娘家的嫂子斟茶。这位嫂子曾当面笑话她“教不出好闺女”。此刻却拍着她的手说:“大梅啊,总算熬出头了,三姐多给你长脸!”
大梅嘴角扯出弧度,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转身又迎上隔壁那位王婶——当年大锤喝醉了倒在路边,就是她逢人便说“这家子完了”。此刻王婶捏着瓜子啧啧称赞:“要我说还是你有福气,女婿这么能干!”
每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刀子。她清楚地知道,这些奉承背后藏着多少鄙夷。她们羡慕的不是她,是女儿不顾一切抢来的“风光”;她们祝贺的不是她,是这场用道德换来的排场。
喜悦是给别人看的,忧伤却像潮水在心底翻涌。她多想拽住一个人,说说这些年的委屈——说说丈夫大锤如何烂醉如泥,说说女儿三姐如何让她提心吊胆,说说自己如何在邻居的白眼里捱过这么多年。
可满座宾朋,竟找不到一个能听懂这些话的人。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化作一句:“吃好喝好啊,后头还有硬菜呢。”她转身走向厨房,在掀开门帘的刹那,抬手狠狠抹了把脸。油烟缭绕中,没人看见这个母亲通红的眼眶。她把满腹苦楚和着口水咽回肚里,继续端起那盘装饰精美的“幸福”,走向她亲手参与搭建的、华而不实的人生戏台。
待宾客酒过三巡,气氛正酣,许三姐觉得是时候了。她清了清嗓子,满面红光地走到大厅中央,拿过司仪的话筒,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各位叔叔阿姨,亲朋好友!感谢大家来捧场!今天,也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佛缘阁的几位‘核心骨干’、我们家的贵人!”
她话音未落,便热情地招手。只见蚂蚱大仙率先起身,依旧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仿制道袍,他刻意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步履沉稳,向四周微微颔首,努力营造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紧接着是孙二娘,她堆起满脸殷切的笑容,频频向各方点头,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全场,精准地定位着每一个潜在的“客户”。
最后被点名的,是一个戴着厚重眼镜、神色有些木讷的中年男人。三姐提高音量介绍:“这位,可是了不得的连大夫,祖传的医术,专治各种疑难杂症!”那位被称为“连二”的庸医,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大家别小看我这几位员工!”三姐亲热地揽过孙二娘的肩,话语间充满了暗示性的浮夸,“蚂蚱师父那是通天彻地,能帮人消灾解难;我干娘更是活菩萨转世,不知道点拨了多少迷途的人!连大夫医术高明,我家谁有点头疼脑热,都是一剂见效!有他们坐镇,我们佛缘阁想不兴旺都难啊!”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略带尴尬的掌声。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哪里是什么“员工介绍”,分明是一个草台班子的集体亮相。蚂蚱大仙那闪烁的眼神,孙二娘那过于精明的笑意,还有连二那唯唯诺诺的神态,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个组合的不靠谱。
东南在角落里冷眼看着这一切,将那杯敬酒再次悄悄泼在了桌下。他知道,这三姐口中的“骨干”,一个是装神弄鬼的神棍,一个是心术不正的掮客,再加一个不知底细的庸医。由这样一群人支撑起的“佛缘阁”,其命运,从开场便已写好了结局。华丽的辞藻堆砌起的,不过是一个一触即破的泡沫。
开业典礼的喧嚣过后,佛缘阁迎来了第一个独自上门的客人。午后阳光透过崭新的玻璃门,落在一位神色拘谨的年轻女子身上。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太师椅上,双手紧握着皮包带子。
“请用茶。”三姐将青瓷茶杯推到她面前,腕间沉香手串发出细微碰撞声。女子正要端起茶杯,三姐突然按住杯沿。她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目光如炬:“妹子,你身边跟着个孩子。你打过胎?”
“没有啊!”女子触电般缩回手。
“那就是你母亲打过胎。”
“我妈妈也不可能……”
“那就是你朋友。”三姐斩钉截铁地打断,“有个至亲之人打过胎,现在那孩子跟着你。”
女子突然瞪大眼睛:“天啊!我闺蜜去年确实……大师您太准了!”
这招是三姐从蚂蚱大仙那学来的“三连问”——总有一句能撞上真相。此刻她乘胜追击,手指轻触女子眉心:“你身上还跟着位狐仙,道行不浅。它虽护着你,却也压着你的姻缘财运。”
女子手中的茶杯开始轻颤。她想起最近莫名分手的男友,投资亏损的基金,还有今早摔碎的玉镯。“难怪……这两年事事不顺。请大师指点!”
“它要你立堂供奉。”三姐取出鎏金价目表,“法事分三等。最上等要请五位仙家坐镇,需九千八。”
那女子刷完九千八后,脸上非但没有肉痛,反因找到了“症结”而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期盼。三姐端起那杯已凉的茶,抿了一口,语气愈发高深:
“心意要诚,仙家自会感应。你现在去,置办些贡品来:要一把生机盎然的小葱,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三样鲜果,三样荤肉,烟酒糖茶也不可或缺。”
一个小时后,女子气喘吁吁地返回,大包小包提了满手,精心挑选的贡品将佛缘阁那张崭新的供桌堆得满满当当。三姐净手,取香,点燃,动作刻意放缓,带着一种表演性的庄重。青烟袅袅升起,她闭目凝神,半晌,幽幽开口,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看清了,是个男童,灵体透着委屈,算来……应有七八岁了。”她微微蹙眉,仿佛真能看到那并不存在的景象,“光这些不够,他念着人间玩乐。你去买个书包,备些零食玩具,再多多地买些金银纸钱。今夜子时,寻个清净的十字路口,一并烧给他,好好安抚,送他离去。”
女子听得连连点头,仿佛那个被她“闺蜜”遗弃的孩子真就站在眼前。
“至于你身上跟随的仙家,”三姐话锋一转,面色稍霁,“我已与你沟通再三。它念你心诚,愿意受你供奉,护你周全。但这并非长久之计,需有一个正式的安身之所。你且回去,静心沐浴,三日后,我亲自去你家,为你立起堂口,便可一劳永逸,保你日后运道亨通。”
女子千恩万谢地离去,背影充满了对“破解”之后新生活的向往。她浑然不知,自己刚刚支付的,不仅是金钱,更是对一套精心编织的谎言的全面投降。后来得知这个女子叫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