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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八年，六月十八。
朝廷的三十三万八千两军饷，在禁军精锐的护送下，分三批驰援西北。第一批十万两，直奔朔方；第二批十万两，押送甘州大营；第三批十三万八千两，留在凉州，作为战事储备。
然而，比银子更急迫的，是粮草。
朔方被困七日，城中存粮早已告罄。八百将士靠宰杀战马、搜寻地鼠草根度日，饥饿像钝刀，一点点消磨着守军的意志。而北狄人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放缓了攻势，改为长期围困——不进攻，只是死死围着，要把朔方城活活饿死、渴死。
“必须在十日内，将第一批粮草运抵朔方。”兵部衙门里，柳承业指着地图，“但陆路被北狄游骑切断，只能走水路——从凉州沿弱水北上，在朔方下游三十里处登陆，再由小股部队夜间护送进城。”
弱水是西北唯一可通航的内河，水浅流急，寻常船只难以通行。更要命的是，这条河蜿蜒在戈壁之中，两岸无遮无拦，运粮船队一旦被北狄斥候发现，就是活靶子。
“征调民船吧。”有将领提议，“沿河百姓多有羊皮筏子，轻便快速，夜间可行。”
“羊皮筏子载重有限，一趟最多运五百斤粮。”柳承业摇头，“朔方城八百将士，日耗粮至少八百斤。加上伤员、战马，日耗需一千五百斤。要维持十天，需一万五千斤粮草，需三十只羊皮筏子运三十趟！目标太大，极易暴露。”
堂中沉默。
一直旁听的柳彦博忽然开口：“父亲，可否用咱们的商船？”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咱们在运河上有十二艘平底漕船，本是为运输江南丝绸茶叶准备的。”柳彦博走到地图前，指着弱水下游，“这种船吃水浅，载重大，一艘可装五千斤货物。只需三艘，就能运一万五千斤粮草。而且……”
他顿了顿：“船是咱们自己的，船工也都是信得过的老人。沿途水情、暗礁、浅滩，他们最清楚。”
柳承业眼睛一亮，但随即又皱眉：“可商船从江南到西北，至少要半个月，来不及。”
“不用从江南调。”柳彦博道，“咱们在河西走廊有分号，常年备着几艘船转运货物。我这就飞鸽传书，让分号掌柜把船调到弱水渡口待命。粮草由凉州大营直接装船，顺流而下，两日内可达朔方下游。”
“但北狄斥候……”有将领仍有顾虑。
柳彦博笑了：“这个，我妹妹有办法。”
当夜，柳念薇收到了二哥的急信。
“粮草、商船、水运、北狄斥候……”她趴在灯下，看着信纸，小眉头紧锁。
【这简直就像星际时代的敌后补给线。】她在心里嘀咕，【只不过把太空换成了河流，把虫族换成了北狄人。】
前世在舰队，她最擅长的就是设计隐蔽的补给线路。避开敌方侦测网，利用地形、天候、甚至敌方心理盲区，将物资精准投送到前线。
她铺开西北地图，用炭笔在上面勾勒。
弱水从祁连山发源，向北注入居延海，流经朔方城东三十里。这一段河道狭窄，两岸是光秃的戈壁，确实难以隐蔽。
但……地图上有一条不起眼的虚线，标注着“古河道”。
“翠珠！”她唤来丫鬟，“去书房，把我三哥去年寄回来的那卷《西北水文图志》拿来！”
图纸很快送到。柳念薇飞快地翻找，终于在一页角落找到了她想要的信息——
“弱水东支，古称‘白亭河’，汉时改道淤塞，今为干沟。雨季偶有细流，宽三丈余，深不足膝，不可行舟。”
干沟。宽三丈，深不足膝。
但现在是六月，正是祁连山雪水融化的季节！虽然主流被北狄人盯着，可这条废弃的古河道……
“二哥！”她提笔疾书，“弱水东三十里有古河道，名白亭河，汉时淤塞。然今值雪融，或有潜流。可令船队白日藏于白亭河口芦苇荡，夜间以绳索牵引，沿古河道潜行。古河道两岸有沙丘遮挡，斥候难察。行二十里后，有一处‘葫芦口’，河道骤窄，仅容一船通过。过葫芦口即入弱水主道，距朔方仅十里。可在此处卸粮，以小舟分批趁夜送入城中……”
她画了详细的路线图，标注了每一处可藏身的地点、每一段需快速通过的水域、甚至估算了夜间行船的速度和时间。
写完，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可在船头船尾蒙黑布，桨橹裹棉絮，以减水声。船上不点火，以绳缆相连，首尾相顾。若遇敌，弃船保人，粮草沉水做标记，事后可打捞。”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运粮建议，而是一份完整的特种作战方案。
信送出去时，已是子时。
柳念薇却睡不着。她爬起床，走到院中。
夏夜的星空璀璨，银河横贯天际。她仰头看着，忽然想起前世在太空堡垒，也是这样看着舷窗外的星河，指挥着一场场生死攸关的补给任务。
“小姐，看什么呢？”奶娘出来找她。
“看星星。”柳念薇轻声道，“奶娘，你说三哥此刻，是不是也在看同样的星星？”
奶娘眼眶一红：“三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嗯。”柳念薇点头，“他一定会没事的。”
因为，她不允许他有事。
六月十九，河西走廊，弱水渡口。
三艘平底漕船悄然驶入芦苇荡。船身涂了泥浆，帆桅收起，远远看去就像三堆枯草。每艘船上只有六个船工，都是柳家商号的老伙计，沉默、精悍、熟悉水性。
凉州大营调拨的一万五千斤粮草——主要是炒面、肉干、盐，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分装在三艘船上。另外还有二十坛火油、三百支箭矢，是额外补充的军械。
柳彦博亲自押运。他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抹了河泥，蹲在船头，用望远筒观察对岸。
没有动静。
但越安静，越危险。
“东家，真要进那条干沟？”老船头低声问，“那地方我年轻时走过，旱季全是沙子，船会搁浅的。”
“现在是雪融季，底下应该有水。”柳彦博展开妹妹画的路线图，“咱们不靠划，靠拉——在岸上栓好绳索，人在岸上拉船，船在沟里漂。这样没水声，又快。”
“可岸上的人……”
“我带了二十个护院，都是好手。十人拉船，十人警戒。”柳彦博压低声音，“记住，咱们只有一夜的时间。天亮前，必须过葫芦口。”
酉时三刻，天完全黑了。
没有月亮，只有稀薄的星光。这是柳念薇特意算好的——今夜朔月，最适合夜行。
三艘船被绳索连成一串，悄无声息地滑入那条干涸的古河道。果然，河床底部有浅浅的水流，刚没脚踝，但足够浮起吃水浅的平底船。
二十个护院分成两队，一队在前探路、拉纤，一队在船队两侧警戒。所有人都穿着黑衣，脸上涂着泥，脚上绑着草垫，走路无声。
船队在黑暗中缓慢前行。只有绳索摩擦的“沙沙”声，和水流擦过船底的“汩汩”声。
一个时辰，行了五里。
两个时辰，十里。
前方出现了沙丘的轮廓——正是地图上标注的隐蔽点。
“停。”柳彦博举手。
船队靠岸，藏在沙丘的阴影里。柳彦博爬上沙丘顶端，用望远筒向前方看去——
五里外，有火光！是北狄人的临时营地，大约百人，正在烤火。
他心跳如鼓。妹妹算得太准了——这处沙丘，恰好挡住了营地的视线。若再往前走半里，就会被发现。
“等。”他滑下沙丘，“等他们换岗。”
子时，营地传来动静。一队骑兵上马，向西巡逻而去。营地里的火光暗了些，大部分人应该睡了。
“走！”
船队再次启程。这次速度更快，拉纤的护院几乎是小跑。两刻钟，冲过了这段暴露区域。
寅时初，前方出现两座陡峭的土山——葫芦口到了。
河道在这里收缩到不足两丈宽，水流变急。柳彦博按照妹妹的指示，让船队一艘一艘通过。每过一艘，就在对岸系一根绳索，作为返回时的牵引。
最后一艘船通过葫芦口时，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快！卸粮！”
三艘船靠上预定的浅滩。对岸，一队穿着周军服饰的士兵早已等候多时——是柳彦昭派来接应的敢死队。
没有废话，直接搬运。一万五千斤粮草、二十坛火油、三百支箭矢，在两刻钟内全部卸完。士兵们扛起粮包，迅速没入岸边的灌木丛。
“东家，船怎么办？”老船头问。
“按计划，沉掉。”柳彦博咬牙。
三艘船被凿穿底舱，缓缓沉入河心。水不深，船桅还露在水面，但覆盖了芦苇伪装，远处看不出来。
“走！”
所有人沿原路返回。来时拉船，回时空手，速度快了一倍。天亮时，他们已回到最初的芦苇荡。
柳彦博回头望去，弱水在晨光中泛着金光，平静如常。
没有人知道，昨夜有一支船队，像幽灵般穿过北狄人的封锁线，将救命的粮草送进了朔方城。
“回凉州。”他翻身上马。
接下来，就看三弟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