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第十六日。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略显颠簸的官道,转入一条更为平整、但明显狭窄了许多的青石板路。一直沉闷规律的车轮声,忽然间被另一种更为丰富、更为柔软的声响包围、渗透、乃至覆盖。
首先是声音的不同。
京城的声音是宏大的、秩序的、带着金属与砖石碰撞的硬朗回响。而涌入车厢缝隙的声音,却像被水浸润过,绵软而富有层次。哗哗的流水声无处不在,近在咫尺,又似乎来自四面八方——那是镇外河渠、镇内水巷、乃至人家檐下滴落的残雨。吴侬软语夹杂其中,音调婉转起伏,像在吟唱,即便听不真切具体话语,也觉一股子糯软甜润扑面而来。间或有木橹拨水的欸乃声,小船划过石桥洞的轻响,远处不知哪家茶楼隐约传来的丝竹评弹,幽幽袅袅。就连街市上的叫卖声,也少了北地的粗犷洪亮,多了几分拉长调的韵味。
其次是气息。
厚重的织锦车帘再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属于江南水乡的独特气息。清冽湿润的水汽是基底,混杂着河泥淡淡的腥气,但这腥气并不难闻,反而有种鲜活的生命力。深秋的桂花已近尾声,甜香变得幽微,却更添缠绵。不知名的花草气息从临水的院落里飘散出来,混合着沿街食肆传来的、甜咸交织的糕点与腌笃鲜的暖香,以及某种……淡淡的水生植物清苦味道。这所有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温柔的、与北方干燥爽烈截然不同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满肺氤氲的潮湿与繁华。
萧绝一直闭着的眼睛,在感受到这迥异氛围的刹那,倏然睁开。
他坐在车厢最深处,背脊依旧挺直如标枪,但周身那股经过长途跋涉和反复心理建设而刻意维持的、冰封般的冷硬气场,在闯入这片柔软的声光水色时,似乎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裂隙。
他没有立刻去掀开车帘。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手指却在身侧悄然蜷紧,指甲抵着掌心柔软的皮革垫子。眼神锐利如淬火的寒铁,透过那道未曾完全拉严的帘幕缝隙,如鹰隼般扫视着窗外迅速变换的景致。
青石板路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在秋日偏斜的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路不宽,堪容两辆马车交错,两旁是连绵的白墙,墙头偶有乌黑的瓦当和几丛探出的、犹带绿意的藤蔓或芭蕉叶。每隔一段,便有拱形石桥连接两岸,桥下流水潺潺,倒映着白墙、绿树和偶尔划过的小舟乌篷。临水的房屋多是两层,木质的窗棂雕着细巧的花纹,有的支起窗扇,露出里面素雅的布幔或盆栽的一角。
行人衣着色彩比京城鲜亮柔和许多,女子多着浅粉、鹅黄、水绿的衫裙,步履轻盈;男子则多是青灰、靛蓝的布衫,神情闲适。他们或提着竹篮,或挎着包袱,在并不宽敞的街巷里自然地错身、交谈、驻足,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满足而安逸的神情,与京城街头行色匆匆、眉宇间总带着几分谨慎或谋算的人们截然不同。
安逸。
繁华。
一种扎根于丰饶水土、流淌在寻常日子里的、实实在在的安逸与繁华。
萧绝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陌生的、平静的脸,掠过那些琳琅满目、售卖着绣品、糕点、竹器、鲜鱼的小摊,掠过茶楼里影影绰绰的听客,掠过河边浣衣说笑的妇人……这里的每一分景象,空气里的每一丝甜暖湿润,甚至人们脸上那种毫不设防的闲适,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无声地刺入他紧绷的神经。
它们在嘲笑他。
嘲笑他在京城王府书房里,对着冰冷舆图和残缺画像的日夜焦灼;嘲笑他一路南下时,那些建立在愤怒与恐惧之上的、虚张声势的心理建设;嘲笑他身为镇北王,手握重权,却为了一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的女人的真假,如此兴师动众、心神不宁地跨越千山万水,闯入这片与他格格不入的温柔之乡。
这里的安逸如此真实,如此触手可及。仿佛世间所有的烦恼、算计、猜疑、背叛,都与这个被流水环绕的小镇无关。而他,像一颗强行投入静湖的、棱角分明的顽石,周身裹挟着北方的风沙、京城的权谋、还有那些黑暗翻滚的私密情绪,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突兀、那么……狼狈。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隐约的自厌,混杂着更强烈的探究欲,在他胸中翻腾。
这就是她选择的地方?
这就是她“死”后,安然栖身、甚至经营出一片天地的所在?
马车速度放得更慢,因为街巷渐窄,人流稍多。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混在周遭的软语水声里,几乎被吞没。
萧绝终于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织锦帘幕边缘,略微用力,将其拨开稍大一些的缝隙。他的目光更加仔细地扫视着经过的店铺招牌、巷口标识。
“李记糕团”、“王婆婆绣庄”、“张氏竹编”、“清水茶馆”……都是些寻常字号。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抗拒着那个即将出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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