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县中学开学。
林晚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张脸。十七岁,在这个年代的高二学生里不算大——班里还有几个十八岁的。只是前世的记忆让她总觉得自己“老”了,可镜中人分明还是个眉眼青涩的少女。
她换上王秀英新做的蓝布学生装,领口用浅蓝色布条滚了边,比学校发的粗布制服精致些。
“晚晚真俊。”王秀英端详着女儿,眼圈忽然有些红,“要是你姥姥看见……她总说,王家姑娘手要巧,书也要读。”
林晚握住母亲的手:“妈,我会好好读书,也会把您的手艺传下去。”
书包是她自己改的——普通的帆布书包,正面用碎布头拼了朵简化的牡丹,又缝了个内袋装零碎东西。
前店传来林晓的声音:“姐,快点,要迟到了!”
林晚背上书包走出去。十四岁的林晓站在门口,也穿着新做的学生装——她今年上初二,在镇中学的初中部。小姑娘个子蹿得快,已经到林晚耳朵高了,眉眼间褪去孩童的稚气,有了少女的轮廓。
“作业都带齐了?”林晚问。
“带齐了。”林晓拍拍书包,“昨晚检查了三遍。”
十二岁的林曦从后院跑出来,两根小辫子一甩一甩:“我也好了!”
她上小学五年级,书包是林晚用各色碎布拼的,花花绿绿却别致。小姑娘对这书包爱不释手,每天都要擦一遍。
王秀英给三个女儿一人塞了个煮鸡蛋:“路上吃,补脑子。”
林建民已经等在门口:“走吧,我送你们一段。”
一家人锁好店门,沿着清晨的街道走。林建民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走路还稍有些跛,但他坚持要送女儿们上学。
“爸,您回去吧,店还开着呢。”走到岔路口时,林晚说。
林建民看了看三个女儿,点点头:“路上小心。放学早点回来。”
“知道啦!”林曦挥挥手,蹦蹦跳跳往小学方向去了。
林晚和林晓继续往前走。镇中学在镇子东头,小学在西头,姐妹俩要在下一个路口分开。
“姐,”林晓忽然小声说,“我们班有几个女生……听说咱家开店,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林晚脚步一顿:“说什么了?”
“说……说咱家投机倒把,说女孩子不该抛头露面做生意。”林晓低下头,“我没跟妈说,怕她难过。”
林晚揽住妹妹的肩膀:“别往心里去。她们说她们的,咱们做咱们的。等咱家日子过好了,她们就会闭嘴。”
“嗯。”林晓点点头,眼神坚定起来,“我不会被她们影响的。我要好好读书,将来考高中,上大学。”
“好志气。”林晚笑了,“快去吧,别迟到。”
姐妹俩在路口分开。林晚看着妹妹瘦削的背影汇入上学的人流,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林晓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烦恼,也开始懂得保护家人了。
“林晚!”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志远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过来,单脚支地停在旁边。
“早。”林晚应声。
陈志远打量她一眼:“你妹妹上初中了?”
“嗯,初二。”
“时间真快。”少年感慨,“感觉昨天她还是个小丫头。”
两人并肩往学校走。路上遇到几个同班同学,互相打招呼。林晚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少了些去年的好奇和审视,多了些熟稔。
走到校门口,公告栏前围满了人。新学期分班名单贴出来了。
林晚挤进去找名字。高二年级四个班,她的名字在(三)班——和陈志远同班。
“又是同学。”少年在她身后说。
林晚回头,看见陈志远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这年纪的他,还没褪去少年稚气。
“请多关照,陈同学。”她故意一本正经。
“互相帮助,林同学。”
两人说笑着往教室走。经过初中部教学楼时,林晚看见林晓正和一个女生说话,两人都笑得开心。她松了口气——妹妹交到朋友了。
“你妹妹适应得挺快。”陈志远也看见了。
“嗯,她比我想象的坚强。”
走到高中部教学楼,郑建国老师刚好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林晚,招了招手。
“林晚,过来一下。”
林晚让陈志远先去教室,自己走到郑老师面前。
“老师。”
郑建国打量她,点点头:“气色不错。家里都安顿好了?”
“嗯,店开起来了,生意还行。”
“那就好。”郑老师从教案里抽出一张纸,“新学期课程表。你们班数学是我带……对了,下午开班会选班干部,你考虑竞选学习委员。”
林晚一愣:“我?上学期缺那么多课……”
“上学期期末考,你总分年级第十五,政治单科第五,作文第一。”郑建国推推眼镜,“这个成绩当学习委员,够格。”
林晚心里快速盘算。当班干部要花时间,但她确实需要更融入集体。
“我考虑一下。”她没把话说完。
“好。”郑老师拍拍她肩,“快上课了,去吧。”
林晚走进高二(三)班时,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她一进门,原本喧闹的教室静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
“林晚,这里!”一个扎马尾的女生招手,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林晚记得她叫周小红,上学期坐在自己后面,是个爽朗的姑娘。
“谢谢。”林晚在周小红旁边坐下。
“听说你家开店了?”周小红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卖什么的?”
“绣品和扎染。”
“扎染是什么?”
林晚从书包里掏出条靛蓝手帕——这是她自己染的样品,“像这样,手工染的布,每件花纹都不一样。”
手帕在晨光下展开,深深浅浅的蓝晕染开。周围的同学都凑过来看。
“真好看!”
“怎么卖的?”
“三到五块。”林晚收起手帕,“欢迎大家来店里看。”
“一定去!”周小红拍胸脯,“周末就去!”
上课铃响了。第一节是语文,刘老师开始讲新课。林晚翻开课本,很快进入状态。
上午四节课过得很快。中午放学铃一响,林晚收拾书包准备回店里——她惦记着展览作品的进度。
“林晚,一起吃饭吧?”周小红拉住她,“食堂今天有红烧肉。”
“我……”林晚犹豫了一下,“我得回店里看看。”
“就一顿饭的工夫。”陈志远走过来,“吃完饭我陪你去店里,帮你干活抵饭钱。”
几个同学都笑起来。林晚看看大家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好。”
食堂里人声鼎沸。林晚打好饭,和周小红、陈志远还有另外几个同学找了张桌子坐下。
“林晚,听说你要参加县里的作文比赛?”一个叫王建国的男生问。
“刘老师推荐了。”
“那你肯定能拿奖。”周小红说,“上学期你那篇作文,王主任在办公室念了好几遍。”
林晚有些不好意思:“运气好。”
“不是运气。”陈志远认真地说,“是你真有水平。”
气氛融洽。同学们聊着寒假见闻、新学期计划,林晚听着,偶尔插几句话。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这个集体接纳。
吃完饭,陈志远果然跟着林晚去店里。两人走在午后的街道上,阳光暖洋洋的。
“你妹妹那边……”陈志远忽然说,“如果需要帮忙,跟我说。我表妹也在初二,可以照顾一下。”
林晚心里一暖:“谢谢。”
“客气什么。”少年摸摸鼻子,“咱们是同学,又是……朋友。”
他说“朋友”时声音轻了些。林晚假装没听出那点不自然,笑着点头:“对,朋友。”
走到“晚秀坊”,店里正忙。王秀英在接待一位客人,刘翠在旁边帮忙。见林晚回来,王秀英眼神询问,林晚点点头表示一切顺利。
“妈,这是我同学陈志远。”林晚介绍,“来帮忙的。”
“阿姨好。”陈志远礼貌地打招呼。
“好好,快进来坐。”王秀英打量着少年,眼里有笑意,“晚晚常提起你,说你在学校很照顾她。”
“应该的。”陈志远耳朵有点红。
林晚赶紧转移话题:“妈,展览作品怎么样了?”
“《百鸟朝凤》还差最后几针,今天能完成。”王秀英说,“你那几件扎染的,刘翠帮着熨好了,在里屋。”
林晚让陈志远在柜台帮忙照看,自己进里屋看作品。三件融合扎染与刺绣的作品已经完成——靛蓝披肩上的银线星光,茜红围巾上的折枝梅花,还有那套茶席的山水意境,都达到了预期效果。
她仔细检查每一处针脚,每一片晕染,确认无误后才松了口气。
从里屋出来,陈志远正在帮一位客人介绍绣品。少年说得认真,客人听得点头。林晚靠在门边看,忽然觉得这画面很和谐。
“你同学挺能干。”王秀英小声说。
林晚笑笑,没接话。
下午还要上课,林晚没在店里多待。临走前,王秀英给她装了一包新做的枣糕:“带给你同学们尝尝。”
“谢谢妈。”
回学校的路上,陈志远说:“你娘手艺真好。那些绣品……不像普通绣娘能绣出来的。”
“我娘的老师是白凤兰大师。”
陈志远恍然:“难怪。白大师在咱们县很有名。”他顿了顿,“林晚,你真不容易。要上学,要帮家里,还要准备展览。”
“大家都一样。”林晚说,“你家不也是?你妈身体不好,你爸常年在矿上,你还要照顾弟弟妹妹。”
陈志远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郑老师说的。”林晚看着他,“所以你看,每个人都不容易。我们能做的,就是互相扶持,一起往前走。”
少年沉默片刻,重重点头:“嗯,一起往前走。”
下午的班会,林晚被选为学习委员。投票时,周小红第一个举手,接着是陈志远,然后大半个班都举了手。
王老师宣布结果时,林晚站起来鞠躬。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大多是善意和认可。
放学时,林晓在初中部门口等她。小姑娘脸上带着笑,显然今天过得不错。
“姐!”林晓跑过来,“我们班也有同学想去咱家店里看看。”
“欢迎啊。”林晚揽住妹妹的肩膀,“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语文老师让我当课代表了。”林晓眼睛亮亮的,“数学老师还夸我作业写得工整。”
姐妹俩说着话往家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并排走着。
走到小学门口,林曦已经等在那里了。小姑娘一看见姐姐们,就飞奔过来。
“姐!我数学考了一百分!”她举着卷子,小脸兴奋得通红。
林晚接过卷子看,果然是鲜红的一百分。“真棒!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想学绣花。”林曦小声说,“像妈那样。”
林晚和王秀英对视一眼,都笑了。
“好,等你写完作业,妈教你最简单的针法。”
回到家,店铺已经打烊。后院里,王秀英在绣《百鸟朝凤》的最后几针,林建民在修补一个木盆,刘翠在整理布料。
见女儿们回来,王秀英放下针线:“都饿了吧?饭在锅里热着。”
晚饭是白菜炖豆腐和玉米面饼子。一家人围坐在小桌边,听三个女儿说学校的事。
林晓说班里要组织学雷锋活动,林曦说老师让她参加学校的朗诵比赛,林晚说起了作文竞赛和数学竞赛。
“都要参加。”王秀英给女儿们夹菜,“咱们家的姑娘,要文能文,要武能武。”
“妈,是‘文武双全’。”林晓纠正。
“对,文武双全。”王秀英笑着,“你姥姥总这么说。”
吃过饭,林晚在灯下写作业。数学题解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妈,展览作品什么时候送文化馆?”
“初十之前。”王秀英说,“李老师让人捎信了,说初十开始布展。”
林晚算算日子,还有三天。时间紧了点,但来得及。
她写完作业,又帮林晓检查了数学题,教林曦背了首诗。等妹妹们都睡了,她才拿出那本《会计学原理》,在灯下慢慢看。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正月二十六的月亮,缺了一角,却清亮如洗。
林晚合上书,走到窗前。
街道很静,偶尔有狗吠声传来。对面杂货店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从门缝漏出来。
她想起白天同学们的笑容,想起陈志远说“一起往前走”,想起妹妹们眼里的光。
这条路不容易。上学,开店,照顾家,准备展览……每一样都要花心力。
但她不是一个人。
有家人,有朋友,有老师。
这就够了。
林晚吹灭灯,躺到床上。隔壁传来林晓均匀的呼吸声,再隔壁是林曦小小的呼噜声。
她闭上眼睛。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而她,会继续往前走。
一步,一步。
稳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