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的晨光比往日来得早些。
林晚天不亮就醒了,轻手轻脚地绕过熟睡的妹妹们,推开后门走进院子。破虏立刻摇着尾巴凑上来,她摸了摸狗头,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洗脸。
刺骨的凉意让她瞬间清醒。
刘翠来得更早。小姑娘站在店铺后门外,手里拎着个布包,见到林晚开门,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晚、晚晚姐。”
“来得这么早?”林晚侧身让她进来,“吃过了吗?”
“吃、吃过了。”刘翠小声说,目光却忍不住打量院子里的摆设。
几个大木盆一字排开,旁边堆着各种植物——靛蓝的叶子、茜草的根、槐米、苏木……都是林晚从空间里“嫁接”出来的染料原料。品质比市面上好,又不至于太显眼。
“今天教你染布的基础。”林晚取过一块白棉布,在晨光中展开,“扎染的关键在于‘扎’。不同的捆法,染出的花纹天差地别。”
她手指翻飞,布在手中折叠、缠绕、捆扎。刘翠看得眼睛发直,手里不自觉地跟着比划。
前店传来动静,王秀英已经起身,开始打扫柜台。林建民在后院劈柴,准备烧水。
一切井井有条,像一台刚刚上油的机器,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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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店里来了位特别的客人。
中山装,黑框眼镜,手里拿着笔记本——这身打扮在镇上不多见。男人约莫四十出头,在橱窗前驻足良久,目光落在那几件扎染制品上。
林晚迎出去时,他正好转身:“请问,这里就是‘晚秀坊’?”
“是的,您请进。”
男人走进店内,脚步很轻,目光却锐利。他先看了看绣品,又仔细端详那些靛蓝、茜红的染布,最后停在林晚面前。
“这些扎染……是你们自己做的?”
“是,手工扎染。”林晚取下一件茜红色披肩展开,“每件花纹都不一样。”
男人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我是县文化馆的李明。听说你们这儿有些不错的民间工艺品,特意来看看。”
林晚心里一动。文化馆?这可是个意想不到的机遇。
她引着李明去看王秀英的绣品。男人看得很仔细,尤其是那幅山水绣画的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好手艺。”他抬起头,“这是苏绣的底子,又融了些本地特色。绣娘师承哪里?”
王秀英刚好从后院出来,听到这话,连忙上前:“老师傅是白凤兰白大师。”
李明眼睛一亮:“白老师的徒弟?难怪!”
他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油印的通知:“下个月十五,县里要办‘民间工艺展’。我想邀请你们参加。”
王秀英愣住了:“邀、邀请我们?”
“对。”李明笑道,“现在提倡保护和发展民间工艺,你们这样的手工作坊正是我们要扶持的对象。参展免费,还提供展位。如果作品获奖,还有奖金。”
“奖金?”林晚问。
“一等奖五十元,二等奖三十元,三等奖二十元。”李明顿了顿,“当然,更重要的是能让更多人看到你们的作品,打出名声。”
林晚的心跳加快了。机会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我们参加。”她几乎是立刻回答,“需要准备什么?”
“准备三到五件代表作品,下月十五送到文化馆就行。”李明又看向那些扎染制品,“这个也很有特色,可以一起带去。”
送走李明,王秀英还回不过神来。她捏着那张通知,手指微微发抖:“晚晚,咱们的东西……能上县里的展览?”
“不仅能上,还要拿奖。”林晚握住母亲的手,“妈,这几天咱们得加班了。要做几件能镇住场子的作品。”
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王秀英负责绣一幅大件,她来做几件融合扎染与刺绣的创新品。刘翠可以帮忙染一批手帕,作为展览赠品。
但兴奋之余,林晚也保持着清醒。展览是机会,也是考验——她们的作品将在全县同行面前亮相,好坏都会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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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陈志远又来了。
这次他带来了三本英语书和一本《会计学原理》。
“郑老师说这些你可能用得上。”他把书放在柜台上,目光落在林晚眼下淡淡的青黑上,“你……没睡好?”
林晚正在整理一批新染的布料,闻言揉了揉额角:“在想展览的事。”
陈志远沉默片刻,卷起袖子:“我能帮上什么?”
林晚看了看有些凌乱的后院工作区,忽然想起他做事有条理的特点:“帮我整理一下?东西太乱了,找起来费时间。”
两人一起动手。陈志远果然细致,将染料、布料、工具分门别类放好,还找来硬纸板做了标签。不过一个时辰,原本杂乱的后院变得井井有条。
“现在找东西至少能快三成。”陈志远满意地看着成果。
林晚递给他一杯水:“谢谢。作为报酬,教你第一课——成本核算。”
她翻开账本,指着上面的数字:“布料进价每尺三毛,染料成本每批约五毛,工时——我娘绣一条普通手帕要六个时辰,精品绣画要一个月。还有店铺租金、水电、伙食……”
陈志远听得认真,在笔记本上记录:“所以定价不仅要覆盖成本,还要有利润。”
“不止。”林晚拿起一条刚染好的围巾,“这条成本大约一块二,我卖五块。多出来的部分,是手艺的价值,创意的价值,还有‘独一无二’的稀缺价值。”
“如果有人嫌贵呢?”
“那就讲背后的故事。”林晚拿起那条绣着并蒂莲的手帕,“这是我娘绣的。她学绣三十年,这花样是她姥姥传下来的。每一针都有温度,有传承——这些,机器印的花样没有。”
陈志远看着林晚说话时发亮的眼睛,忽然说:“林晚,你将来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
林晚一愣,随即笑了:“我只想让家人过得好些。”
“不止。”陈志远摇头,“你有种……能看到很远的东西的能力。就像下棋,别人看一步,你能看三步。”
这话让林晚心里一紧。她低头整理布料,掩饰情绪:“哪有什么三步,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两人正说着,林晓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姐!不好了!”
小姑娘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小脸发白。
林晚接过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外地人滚回去!别抢我们的生意!”
陈志远也看到了,眉头紧皱:“这是……恐吓信?”
王秀英闻声出来,看到纸条,手都抖了:“这、这是谁干的?”
林晚把纸条攥在手心,强迫自己冷静。她早该想到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小镇,新店生意好,难免会招人眼红。
“妈,别怕。”她声音平静,“咱们正正经经做生意,不怕这个。”
“可是万一下次不是纸条,是……”王秀英不敢往下想。
“没有万一。”林晚打断她,“从今天起,晚上轮流守夜。另外——”
她看向陈志远:“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你说。”
“帮我打听一下,这条街上还有哪些做绣品、裁缝的店,都是谁开的,什么背景。”
陈志远点头:“好。我表舅在镇上开杂货店,消息灵通。”
送走陈志远,林晚把家人都叫到后院。破虏似乎也感受到紧张气氛,竖着耳朵蹲在旁边。
“这件事,咱们得认真对待。”林晚看着每个人的眼睛,“但我先说一句——咱们不惹事,也不怕事。这店是咱们全家的希望,谁想破坏,咱们就跟谁斗到底。”
林建民挺直了腰板:“晚晚说得对。咱们凭手艺吃饭,腰杆硬。”
“就是!”林曦握着小拳头,“我有弹弓!”
紧张的气氛被这话冲淡了些。林晚揉了揉妹妹的头:“咱们林曦最勇敢。不过不用弹弓,咱们用更聪明的办法。”
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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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林晚一边准备展览作品,一边开始实施计划。
她让刘翠的母亲刘婶在邻里间传话:“晚秀坊”要招两个学徒,包教包会,学会后可以在家接活,店里按件计酬收购。
消息一传出,立刻有七八个待业在家的姑娘媳妇来打听。
林晚挑了又挑,最后选了两个人:十九岁的赵小兰,曾在裁缝店当过学徒,有针线基础;三十出头的李寡妇,丈夫去世后独自拉扯两个孩子,生活艰难但手巧。
“我只要一个要求。”林晚对她们说,“认真学,好好做。做得好,以后不仅能接活,还能成为店里的正式工。”
两个女人连连点头,眼里都是感激。
与此同时,陈志远带来了调查结果。
他在柜台铺开一张手绘的示意图:“这条街上一共有三家做缝纫刺绣的店。街头老王裁缝铺,开了十几年,主要改衣服、做普通衣服;街中‘红梅绣庄’,店主姓张,卖的都是机绣品;街尾刘奶奶,八十多了,偶尔接点缝补活,不算对手。”
林晚的目光落在“红梅绣庄”上:“张老板什么背景?”
“听说他妹夫在工商所工作。”陈志远压低声音,“我表舅说,这人脾气不好,之前也有新开的店被他挤走过。”
林晚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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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八,一位特别的客人打破了店铺的平静。
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藏青色对襟褂子,手里拄着拐杖。她在橱窗前站了很久,久到林晚不得不出去询问。
“奶奶,您需要什么吗?”
老太太转过头,眼睛有些混浊,眼神却锐利:“这幅《百鸟朝凤》……谁绣的?”
“我母亲。”
“让她出来见我。”
语气不容置疑。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后院叫来了王秀英。
王秀英看到老太太,先是愣住,随后眼睛猛地睁大:“您、您是……白老师?”
拐杖在地上顿了顿:“秀英?王秀英?”
“是我!”王秀英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白老师,您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白老太太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你是我教过的学生里,最有天赋的一个。可惜啊……”
她没说完,但王秀英明白那“可惜”是什么——可惜嫁人后就没再绣了。
林晚在旁边听着,心中震动。母亲从没提过她有这样一个老师。
“这是您孙女?”白老太太看向林晚。
“是我大女儿,林晚。”王秀英连忙介绍,“晚晚,这是白奶奶,我年轻时的老师,咱们县里有名的刺绣大师。”
林晚恭敬鞠躬:“白奶奶好。”
白老太太打量她几眼:“听说你们要参加民间工艺展?”
“是的。”
“那就好。”白老太太点点头,“秀英的手艺没丢,还有传人。我这次来,是想提醒你们——展览上小心点。有人不想看到你们出风头。”
王秀英脸色一变:“白老师,您是说……”
“红梅绣庄的张老板,找过评委。”白老太太说得很直接,“他妹夫在工商所,有点权力。不过你们放心,这次评委会主席是我当年的学生,还算公正。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林晚心里一沉。果然是他。
“谢谢白奶奶提醒。”她诚恳地说,“我们会小心的。”
白老太太又看了看那些扎染作品:“这些……是你想的?”
“是,结合了母亲教的刺绣和我自己琢磨的染布。”
“有点意思。”白老太太难得赞许,“年轻人敢想敢做是好事。但记住——手艺人的根本是手艺。花样再新,针脚不扎实也是白搭。”
“我记住了。”林晚认真点头。
临走前,白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王秀英:“这是我这些年整理的针法图谱,你留着。秀英啊,别浪费了你的天赋。”
王秀英接过布包,眼眶红了。
送走白老太太,王秀英还沉浸在激动中。她抚摸着那个布包,声音哽咽:“我十六岁跟白老师学绣,学了三年……后来嫁人,生孩子,就没再去了。没想到老师还记着我……”
林晚搂住母亲的肩:“妈,白老师说得对。咱们好好绣,把这份手艺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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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一,离展览还有十四天。
林晚的设计基本成型:一件靛蓝染底、银线绣星的披肩,一条茜红渐变、绣着折枝梅的围巾,还有一套融合扎染与刺绣的茶席套件。
王秀英的《百鸟朝凤》进入了收尾阶段。近一米长的白色缎面上,百鸟姿态各异,围绕中央的金凤凰。每一根羽毛都用了不同的针法,在光线下流光溢彩。
刘翠、赵小兰和李寡妇已经能独立完成简单订单。林晚把普通手帕、围巾的活交给她们,王秀英则专心做精品。
店铺的生意稳步上升,口碑渐渐传开。但那张纸条的阴影始终悬在心头。
二月初三,夜。
林晚守夜。凌晨两点多,她正在后院核对账目,忽然听到前店传来轻微的“咔嚓”声。
是撬锁的声音。
她心跳骤停,悄悄起身,透过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一个黑影正在撬店门的锁。
林晚快速扫视后院——破虏趴在地上睡觉,父母和妹妹们在里屋熟睡。
不能硬拼。
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桶还没用完的靛蓝染料上。
有了。
林晚轻轻挪到门边,手里攥着早就准备好的绳子。等那黑影撬开门、蹑手蹑脚走进来时,她猛地一拉——
“哗啦!”
一桶靛蓝染料从门上方的架子上倾泻而下,浇了那人一头一身。
“啊!”黑影猝不及防,惊叫出声。
林晚趁机冲出,手里的擀面杖抵住对方后背:“别动!”
破虏惊醒狂吠。林建民和王秀英赶来打开电灯。
灯光下,一个浑身靛蓝的男人僵在原地,脸上、身上全是蓝色染料,狼狈不堪。
林晚认出了这张脸——陈志远给她看过照片。
红梅绣庄的张老板。
“你……”张老板又气又恼,想擦脸却越擦越蓝。
林晚放下擀面杖,反而平静了:“张老板,半夜光临,有何贵干?”
“我、我走错门了!”
“走错门还撬锁?”林晚冷笑,“要不要现在去派出所,请公安同志来看看?”
张老板脸色一变——虽然被染料覆盖,但能看出他慌了。
王秀英气不过:“张老板,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
“无冤无仇?”张老板索性撕破脸,“你们抢我生意!自从你们开了这破店,我店里生意掉了一半!”
“生意各凭本事。”林晚平静地说,“你的店卖机绣品,便宜但千篇一律。我们卖手工绣品,每件独一无二。客户选择我们,是因为东西好,不是因为我们抢你。”
“少来这套!”张老板指着林晚,“我告诉你,我妹夫在工商所,我想让你们关门,你们就开不下去!”
林晚笑了:“是吗?那你知不知道,文化馆的李明老师是我们店的常客?白凤兰白大师是我娘的老师?要不要咱们比比,看谁的关系硬?”
张老板愣住了。他显然不知道这些。
林晚趁热打铁:“张老板,我有个提议——与其互相拆台,不如合作。”
“合作?”
“对。”林晚说,“你有机绣设备,效率高,成本低。我们有手工设计,有创新花样。我们可以把一些简单花样交给你机绣,降低成本;你也可以从我们这儿进手工精品,提高你店的档次。双赢。”
张老板犹豫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染料,手也蓝了。
“你……说话算话?”
“白纸黑字签合同。”林晚说,“但前提是,从今往后,公平竞争,别再搞小动作。”
张老板沉默了半晌,终于点头:“……行。”
“那好。”林晚指了指后院,“先去洗洗,染料时间长了不好洗。”
等张老板洗干净(虽然还是蓝一块白一块),林晚真的拿出纸笔,草拟了一份简单的合作协议。
“你先看看,考虑好了再来签。”她把协议递给张老板。
张老板接过,神色复杂地看了林晚一眼:“你……多大了?”
“十七。”
“十七……”张老板摇摇头,苦笑,“我十七岁时还在当学徒。后生可畏。”
他拿着协议,狼狈但不再嚣张地走了。
王秀英直到人走远了才松口气:“晚晚,你真要跟他合作?”
“妈,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好。”林晚说,“而且他说得对,机绣确实有效率优势。咱们把简单花样外包给他,就能集中精力做精品。这是好事。”
林建民点头:“晚晚做得对。以和为贵。”
破虏蹭了蹭林晚的腿,似乎在夸奖小主人。
林晚蹲下摸摸它的头:“今晚多亏你了。”
月光重新洒进店内。那些绣品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仿佛在诉说着一代代手艺人的坚持。
林晚想,这就是她要走的路——不是对抗,而是融合;不是固守,而是创新。
老手艺需要新生命。
而她,愿意做那个嫁接新芽的人。
窗外的天空,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晚秀坊”的故事,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林晚走到门口,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远处传来早起的鸟鸣,清脆悦耳。
风起了。
但她已经准备好了迎风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