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评日,展馆内气氛紧绷如弦。评委闭门会议,参赛者焦灼等待,媒体长枪短炮伺机而动。晚秀坊展位前人流依旧络绎不绝,《春江图》前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磁场。
王秀英并未过多关注评审进程,她更在意的是与几位真正懂行的老先生、参展同道的交流。一位白发苍苍的苏绣大师在《春江图》前端详许久,末了轻叹:“后生可畏。这股‘活气’,是心里有山河才能养出来的。”另一位专攻艺术评论的学者则与林晚探讨良久,对晚秀坊在“核心技艺”表述与实践的结合上,表现出浓厚兴趣,甚至提议可以合作撰写专业文章。
这些交流,比任何奖项都更让王秀英感到踏实。手艺人的根,终究扎在懂行的人和自己的手艺里。
颁奖典礼在下午举行。灯光璀璨,音乐激昂。当主持人宣布传统工艺组最高奖项“匠心传承金奖”时,念出的名字让晚秀坊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获奖作品,《春江图》。获奖单位,青河晚秀坊。获奖者,王秀英!”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炫目的追光打在王秀英身上。她有一刹那的恍惚,随即在林晚轻轻推动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步履平稳地走向舞台。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奖杯和证书,她对着话筒,只说了简短两句:
“谢谢评委老师。这幅《春江图》,绣的是我眼里的家乡水。手艺人的本分,就是把眼里心里的好,用针线留下来。谢谢。”
鞠躬,下台。没有激动落泪,没有长篇感慨,只有一份历经千帆后的沉静与坦荡。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反而赢得了更多掌声与敬意。
金奖的光环瞬间将晚秀坊推至焦点。典礼一结束,晚秀坊展位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媒体采访预约、商业合作意向、收藏家问询、同行交流请求……如雪花般飞来。林晚和林建民忙得应接不暇。王秀英则被主办方请去参加一个小范围的获奖者与资深专家座谈会。
座谈会上,她再次成为关注中心。专家们的问题更深入,甚至涉及传统刺绣在当代艺术语境中的定位。王秀英的回答依旧质朴却有力:“绣品挂在墙上,它就是一幅画。但它又不止是画,因为它带着手艺人的体温和时间。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我只管绣好我的‘这一幅’。”
座谈会间隙,一位西装革履、气质精干的中年男士悄然走近,递上名片,语气恭敬:“王老师,恭喜获奖。我是‘新艺基金’的投资总监,李哲。我们对有深厚文化底蕴和独特艺术价值的非遗项目非常关注,希望有机会能与您深入聊聊,探讨包括资本助力、品牌升级、国际推广在内的全方位合作可能。”
新艺基金!林晚心中警铃大作。这正是陈志远提过的、与华艺有千丝万缕联系、在业内以风格强势着称的投资机构。
王秀英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平静道:“李总,谢谢看重。合作的事,需要从长计议。我们晚秀坊,目前重心还是在手艺本身。”
李哲笑容不变:“理解,理解。艺术品位是第一位的。我们不急,随时等候王老师的消息。”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说,“对了,听说青河当地也在积极推动产业发展,如果有需要我们基金与地方协调资源,我们也很乐意协助。”
话中隐含的意味,让王秀英微微蹙眉。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带着金奖的荣耀与骤增的关注(及潜在的觊觎),晚秀坊一行踏上归程。省城之行,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成功,但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的。名声是双刃剑,此刻的辉煌,可能意味着回去后更猛烈的风暴。
果不其然,回到青河的第二天,胡美凤便以协会和个人名义,亲自登门道贺,带来了县里领导的祝贺花篮和一份县电视台的专访邀请。她笑容热情,言语间将晚秀坊的获奖归功于“青河刺绣深厚的土壤”和“行业近年来规范发展的良好氛围”,并再次提及“地域特色标识”体系,暗示晚秀坊的金奖作品是“最佳申报范例”。
“王老师,您现在可是咱们青河刺绣的金字招牌了!协会正准备借这股东风,大力推广咱们的标识体系,您可一定要支持啊!这不仅是您个人的荣誉,更是整个青河的荣耀!”胡美凤握着王秀英的手,言辞恳切。
王秀英抽回手,语气平淡:“胡会长,奖是省里评委给的,我不过是绣了幅画。标识的事,你们按章程办就好。”
碰了个软钉子,胡美凤神色不变,又寒暄几句,留下专访邀请便告辞了。
县电视台的专访,王秀英最终同意接受,但要求只谈技艺和创作。专访播出后,反响热烈,晚秀坊在本地声望达到顶点。然而,林晚从镇上网吧的本地论坛里,却看到了一些新出现的、阴阳怪气的帖子:“拿个奖就目中无人了?”“听说省城有大资本要收购,怕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咯。”“传统手艺还是要接地气,光想着高大上,忘了根本。”
几乎是同时,赵成业发来一条措辞闪烁的短信:“王老师,最近有自称是你们青河‘大单位’的人,通过好几层关系找到我爹,想买断我们剩下所有库存的老线,价格开得很高,还说要签长期独家协议。我爹……很犹豫。我没答应,只说考虑。您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变动?”
原料供应链上最后的堡垒,也开始摇摇欲坠。
夜深人静,王秀英没有睡。她坐在堂屋,就着一盏孤灯,缓缓展开那份金奖证书。金箔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又打开那个装着最后水绿丝线的锦囊,指尖捻起一丝,对着光看。丝线温润,带着生命的柔软。
她将证书和丝线并排放置。一边是喧嚣夺目的金色荣耀,一边是沉默润泽的绿色本源。
窗外,春夜的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遥远的潮音,又像是无数窃窃私语。
林晚走到母亲身边,轻声道:“妈,接下来,我们可能会更难。”
王秀英将丝线小心收回锦囊,合上证书,抬起头。灯光在她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
“难,就不走了吗?”她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金奖是别人给的,丝线是别人染的。但能把线绣活的手,长在自己身上。能把心里山水搬到绢上的眼睛,长在自己头上。”
她站起身,走到空荡荡的绣架前,手指拂过细绢。
“明天,起新稿。”她说,“绣《磐石》。就用最普通的线。”
潮水汹涌,浪尖夺目。但真正的力量,或许不在那片刻的金色辉煌,而在水下沉默的、不断生长的根基。当所有人盯着浪花时,晚秀坊的目光,已投向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