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春天,带着都市特有的、混杂着尘土与花香的暖风。全国青年刺绣大赛复评暨技艺展示活动,在省工艺美术展览馆举行。馆外彩旗招展,人头攒动,来自各地的参赛者、评委、媒体、收藏家、爱好者汇聚一堂,空气中弥漫着竞争的热度与艺术的喧嚣。
晚秀坊一行三人——王秀英、林晚、林建民,带着精心包裹的《春江图》和其他几幅代表作,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几枚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出他们自己的想象。
作为特邀评委和传统技艺示范单位,他们被安排在展馆相对安静的东侧廊厅。布展时,就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春江图》甫一展开,那扑面而来的浩荡春意与精微灵动的细节,立刻吸引了几位资深评委和媒体记者驻足。询问、惊叹、拍照声不绝于耳。王秀英穿着素净的靛蓝布衣,沉静地站在一旁,回答问题时言简意赅,眼神却始终清澈坚定。
然而,瞩目的光环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首先是同行间的微妙打量。不少其他参展单位,尤其是几家颇有实力、志在冲击金奖的工作室或院校代表,投向《春江图》和王秀英的目光,混合着欣赏、探究与不易察觉的竞争压力。私下议论中,“青河来的”、“那个省非遗案例”、“年纪不小了但功夫真深”等词汇频繁出现。
其次是来自“体系”内部的审视。省工艺美术协会的几位领导专程来到晚秀坊展位,态度客气,言语间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考较:“王老师这幅作品,确实体现了深厚的传统功力。不过,年轻人更看重大胆创新和市场接受度,评委打分时,也要注意平衡啊。”“你们青河协会最近在推‘地域特色标识’,王老师怎么看?有没有考虑过将这类精品申报进去,提升地方品牌?”
王秀英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直指核心:“创新不是无根之木。市场有好多种,有人喜欢热闹,也有人喜欢静下来品一品。标识是好事,但手艺好不好,最终是看东西说话。”
她的话让几位领导笑容微顿,打了个哈哈便转向他处。
真正的波澜,发生在复评面试环节。王秀英作为评委,需要对进入复评的选手进行现场问询。一位来自某美术学院、作品风格前卫、运用了大量综合材料的选手,在阐述理念时,激烈抨击“某些老派传承固守僵化技法,缺乏当代转换意识,是工艺的‘活化石’”。
现场气氛一凝。不少目光投向评委席上的王秀英。
王秀英等对方说完,才平静开口:“你用了新材料,新形式,想表达新观念,这很好。但我想问你,你绣这片抽象肌理时,手指捻线的力度,是根据心里情绪走的,还是根据电脑设计图的参数走的?”
选手一愣。
“如果你心里没有那股要破要立的‘气’,只是把丝线当成另一种颜色的颜料,那你这幅作品,和用笔画出来的,区别在哪里?‘绣’这个字,除了技法,还连着‘耐心’和‘体温’。丢了这个,哪怕样子再新,魂可能还是空的。”她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创新不是丢掉老的根本,是让老的根,长出新的枝叶。你得先摸到根在哪里。”
一番话,说得那选手脸色微红,陷入沉思。现场其他评委有人点头,有人表情复杂。这番关于“根”与“魂”的论断,很快在展厅内小范围传开,有人深以为然,有人不以为然,但无疑,晚秀坊的“声音”,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变得响亮而具体。
展示活动的第二天,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出现在晚秀坊展位前——是那位南方美院的顾老师。她专程从南方赶来观摩大赛,看到《春江图》时,眼中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惊喜。
“王老师!太好了,终于见到您和这幅作品!”顾老师热情地与王秀英握手,仔细观赏绣面,连连赞叹,“比我预想的还要好!这种将普通材料用到极致、焕发神采的能力,正是我们工作坊想要探讨的核心!您看,我们合作的事……”
她的话被一阵略显夸张的寒暄打断。胡美凤带着青河刺绣行业协会的几个人,恰好“路过”展位,笑容满面地插入谈话:“顾老师!您好您好!我是青河刺绣行业协会的胡美凤,也是王老师的同行。没想到您也对我们青河的刺绣这么感兴趣!”
胡美凤的出现,让气氛瞬间微妙。她显然有备而来,话语间不断强调“青河刺绣”的整体性,并主动向顾老师介绍协会的“示范工作室”和正在推动的“地域特色标识”体系,隐隐有将晚秀坊纳入其“管理”范畴、作为与美院对接的“官方渠道”之意。
王秀英眉头微蹙。顾老师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听完胡美凤的介绍,才转向王秀英,语气依然诚恳,但用词更为严谨:“王老师的艺术成就,是我们工作坊希望邀请的关键原因。具体的合作细节,我们可以之后单独详谈,当然,也会尊重王老师个人以及所在地的相关管理规范。” 既给了王秀英充分的自主空间,也滴水不漏。
胡美凤碰了个软钉子,笑容不变,又寒暄几句,便借口有事离开。转身时,眼神掠过王秀英和那幅《春江图》,复杂难明。
这个小插曲,让林晚更加警觉。胡美凤显然不愿看到晚秀坊脱离其影响力,直接与更高层级的资源对接。
傍晚,活动暂歇。林晚在展馆外的露天咖啡座,遇到了陈志远。他作为实习记者前来报道大赛,脸上褪去了学生的青涩,多了几分干练。
“你们家这次,风头出得不小。”陈志远递给她一杯热饮,压低声音,“我听到一些业内议论,有赞的,也有酸的。还有人打听你们和那个美院合作的具体情况,甚至问你们有没有接受外部投资。”
“树欲静而风不止。”林晚苦笑。
“小心点。”陈志远正色道,“我听到一个不确定的消息,华艺似乎和省内某个艺术品投资基金搭上了线,可能会在赛后,对一些有潜力的非遗项目或工作室进行资本整合。你们现在名气大了,但根基……在某些资本眼里,可能还是太‘单薄’。”
资本整合?林晚心中一凛。这意味着竞争不再局限于技艺、名声或地方势力,可能上升到更残酷的资本碾压层面。
回到临时租住的小旅馆,林晚将陈志远的提醒告知父母。林建民脸色发白,王秀英沉默地擦拭着随身携带的顶针。
“明天是终评和颁奖。”良久,王秀英开口,“把咱们的展位看好,把该说的话说好。别的,等回去再想。”
她望向窗外省城璀璨的、带着冰冷距离感的灯火,缓缓道:
“是龙是虫,终究看各自修行。但就算是虫,也得是条能自己钻土的虫。”
省城的舞台,聚光灯下,机遇与风险被同时放大。晚秀坊初露锋芒,却也更深地卷入了行业与资本交织的巨网。明日终局,是加冕,还是新一轮风暴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