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电视台“非遗新生代”纪录片的前期调研团队,在一个雾气初散的清晨抵达晚秀坊。带队的是位三十出头、干练利落的女编导,姓苏,眼神明亮,带着善于捕捉细节的敏锐。没有大张旗鼓,只有一台小型摄像机和一个录音话筒。
调研持续了整整两天。苏导没有预设剧本,只是让王秀英如常生活、刺绣,她则在一旁观察、闲聊,问题散落在看似不经意的谈话里:“王老师,您觉得现在学刺绣的年轻人,最难的是什么?”“这幅《春江图》的‘水感’,您是怎么抓住的?”“如果有一天,您不能绣了,最想把这门手艺的什么传下去?”
王秀英起初有些拘谨,但苏导的真诚让她渐渐放松。她讲述的不再只是技艺,更多是背后的生活哲学与岁月沉淀。“最难的不是手,是静下来的心。”“水感?你看江水,它从来不是平的,底下有暗流,面上有波光,还有风过的褶皱。针线要跟着这种‘动’走。”“传下去?把这双‘会看’的眼睛,和这颗‘耐得住’的心传下去,手艺自然就在。”
调研间隙,苏导也走访了村里其他几户绣娘,参观了协会的“示范工作室”,甚至与胡美凤进行了一次简短会面。她话不多,听得多,记得勤。
调研结束,苏导临走前,对王秀英说:“王老师,您和晚秀坊的故事,很‘实’,也很‘韧’。我们想拍的,不是标本式的非遗,而是活着的、有挣扎也有光亮的传承。开机时间大概在开春后,到时再详聊。”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对了,我们可能也会涉及一些行业生态的现状,为了呈现更完整的背景。”
这话说得含蓄,但林晚听出了弦外之音:这部纪录片,或许并不仅仅聚焦于晚秀坊的成功。
纪录片的橄榄枝,如同在平静(实则暗涌)的水面投下一颗定心石,但也引来了更密集的窥探。苏导一行离开后不到一周,林建民在镇上接连被几个“朋友”拉住,或明或暗地打听纪录片细节,以及晚秀坊与省台的关系。更有陌生人以“刺绣爱好者”或“收藏家”名义直接登门,言语间对晚秀坊的传承谱系、作品存量、客户资源乃至家庭状况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
王秀英不胜其扰,干脆让林建民在院门外挂了个简单木牌:“专心绣事,非请勿访。洽谈请先联系:xxxxxxxx(林晚学校信箱)。”
屏蔽了部分干扰,但真正的压力却以更体面、更难以拒绝的方式袭来。
首先是由县文化局、旅游局联合发起的“青河刺绣文旅融合发展座谈会”,邀请名单上,晚秀坊赫然在列。会议规格不低,分管副县长出席。会上,领导大谈“非遗赋能旅游”、“手工艺产业化”、“打造区域品牌”。几家“示范工作室”负责人踊跃发言,汇报成绩,畅想未来。轮到王秀英,她只简单说了两句:“绣品是让人看的,更是让人用心品的。旅游来得快,去得快,手艺得慢慢磨。别让热闹,慌了手艺人的心。”
她的话与会议主调有些格格不入,但副县长听后,倒是点了点头:“王老师说得也有道理,精品路线和大众市场可以并行不悖嘛。”
会议带来的实质性影响是,县里初步规划了一条“非遗旅游体验线路”,晚秀坊被列为“传统技艺深度体验点”之一,这意味着未来可能有团队游客到访。是机遇,也是打扰。
紧接着,是来自省工艺美术协会的正式公函,邀请王秀英担任即将举办的“全省青年刺绣人才创意大赛”的评委之一。这是官方权威赛事,评委身份意味着行业内的认可与话语权提升。公函同时抄送了县文化局和刺绣行业协会。
胡美凤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热情与客气:“王老师,恭喜啊!这是咱们青河刺绣界的荣誉!协会全力支持您的工作,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尽管提。”仿佛之前的龃龉从未发生。
林晚与母亲分析,这两件事背后,或许都有省里那股认可晚秀坊的力量在推动,但地方上顺势而为的“配合”与“重视”,也暗含将晚秀坊更紧密地纳入既定体系的意图。
“评委我去做。”王秀英做出了决定,“看看年轻人怎么想、怎么绣,是好事。旅游点……尽量约制,定好时间,不能影响日常绣活。”
然而,最大的变数,来自外部资本。华艺似乎调整了策略,不再直接纠缠晚秀坊,但林晚从陈志远(他已开始在一家财经媒体实习)处获悉,华艺正在省内多个非遗项目领域密集接触,寻求控股或深度合作,其资金规模和运作手法,远比在青河表现出的更具侵略性。陈志远在信中提醒:“资本逐利,且善于编织网络。晚秀坊现在有了名声,更像一座值得围攻的‘城堡’,需防明枪,更需警惕暗桩与釜底抽薪。”
暗桩很快显现。赵成业再次联系,语气沉重:“王老师,之前打听配方的那伙人,又来了。这次开的价更高,而且……他们似乎对我家作坊现在的困境很清楚,提出的条件里,包括了帮我们解决债务、打通本地销售渠道。我爹……有点动摇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直支持家里的堂叔,因为自家儿子在城里买房急需用钱,委婉地向林建民提出,希望将早年入股晚秀坊的一点资金撤出。金额不大,但对林家现金流和亲戚信任是个打击。林建民焦躁之下,与堂叔发生了争执,回来灌了半瓶白酒,红着眼睛对王秀英吼:“死守!死守!守到众叛亲离你就高兴了!人家华艺、省城的公司,哪个不是真金白银?你那套‘心气’、‘活气’,能当饭吃吗?!”
王秀英没有争辩,只是等丈夫酒劲过去沉沉睡去后,独自在绣房坐了一夜。天快亮时,她拿出那卷水绿丝线,在《春江图》上绣下了最灵动的一笔水波转折。
第二天,她平静地对林晚说:“回信给赵成业,告诉他,买卖自由,不强求。谢谢他之前的仗义。另外,告诉你爸,他想接那些旅游团,可以,但约法三章:人数限、时间短、不准碰绣架。堂叔的钱,我想办法凑凑,尽快还上。”
她顿了顿,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潮水涌过来的时候,石头看着最碍事。可潮水退下去,还立在那儿的,还是石头。”
围猎之势已成,明枪暗箭,赞誉诱惑,亲朋压力,皆成浪潮。立在中央的晚秀坊,这块“石头”,能否在潮水冲刷下,守住自己的形状与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