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娟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初八。
赵金花从村东头老槐树下走过时,正听见几个妇女在树底下纳鞋底,嘴里的闲话像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
“听说刘家又加了条件,要三转一响才肯来接亲?”
“可不是嘛,原本说好二十块彩礼五十斤玉米,现在又要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
“啧啧,小娟那丫头也是自作孽,谁让她跟刘二狗不清不楚的。”
赵金花脚下踉跄,差点栽倒。她扶住树干,指甲抠进粗糙的树皮里。
三转一响。
缝纫机最便宜的一百二,自行车一百五,手表八十,收音机四十。加起来将近四百块!
林家哪有这么多钱?分了家后,老大老二家过得还不如从前。老三那边倒是听说发达了,可人家已经单过了,还能管这事儿?
“哟,金花来啦?”一个眼尖的妇女看见她,“正说你呢,小娟的嫁妆备齐了没?”
赵金花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正……正备着呢。”
“可得抓紧啊,初八可就到了。”那妇女拉长了声音,“要是到时候刘家不来接人,小娟这名声可就……”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摆着。
赵金花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到家,院子里的景象让她心更凉了半截。
林建军蹲在门槛上抽烟,脚边散落着十几个烟头。堂屋里,林小娟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像破了的风箱。
“爹那边……怎么说?”赵金花哑着嗓子问。
林建军狠狠吸了口烟:“能怎么说?老宅那边就剩那点棺材本,能拿出五十块顶天了。”
“那剩下的……”
“我去借。”林建军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老二那边也说想想办法。”
“老二?”赵金花冷笑,“老二那抠门样,能出钱?”
林建军不说话了。
夫妻俩相对无言。
堂屋里的哭声突然拔高:“我不嫁!死也不嫁刘二狗!”
赵金花冲进去,看见女儿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眼睛肿得像核桃。
“我的儿啊……”她抱住女儿,也跟着哭起来。
林小娟却一把推开她,眼神里全是怨恨:“都怪你们!当初要不是你们逼我设计林晚,我能落到这地步吗?!”
“我……”赵金花哑口无言。
“现在好了,林晚考上县一中了,听说还做生意赚大钱了。我呢?我要嫁个老光棍,还要倒贴嫁妆!”林小娟越说越激动,“你们满意了?啊?”
林建军从外面进来,听见这话,一巴掌扇在女儿脸上。
“闭嘴!”
林小娟被打懵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父亲。
“你还有脸说?”林建军气得浑身发抖,“当初是谁出的主意?是谁说毁了林晚就能拿到彩礼?现在栽了跟头,怪谁?怪你自己没本事!”
“我……”林小娟的眼泪又涌出来,“我是为了这个家啊……”
“为了这个家?”林建军冷笑,“现在这个家要被你拖垮了!”
他摔门出去了。
赵金花抱着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窗外的天色阴沉下来,像要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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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爷奶那边也不太平。
林德旺坐在堂屋太师椅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王桂花在一边抹眼泪:
“作孽啊,真是作孽……小娟这婚事闹的,刘家坐地起价,老大老二又来要钱。咱们哪还有钱?”
“老三那边……”林德旺迟疑着说。
“别提老三!”王桂花声音尖起来,“分家那天他就说了,以后除了该给的赡养费,一分钱不多出!”
“可毕竟是亲兄弟……”
“亲兄弟?”王桂花冷笑,“你把他当亲兄弟,他把你当爹了吗?分家分得那么绝,现在发达了,连回都不回来看一眼。”
林德旺不说话了,只是闷头抽烟。
烟雾缭绕里,他想起老三小时候的样子——老实,孝顺,每月工资一分不少地往家拿。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是……从晚晚那丫头反杀小娟开始。
从那以后,老三一家就像脱缰的野马,拉都拉不回来了。
“要不……”王桂花压低声音,“咱们去找老三说说?毕竟小娟也是他侄女,他不能眼看着侄女往火坑里跳吧?”
林德旺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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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下午,林建民从县城回村。
他照例先去老宅看父母。刚进院子,就看见王桂花在院子里晒萝卜干。
“娘。”他叫了一声。
王桂花看见他,眼圈立刻红了:“建民啊,你可回来了……”
林建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小娟的事……刘家那边……”王桂花拉着儿子的手,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抹着眼泪,“你大哥二哥实在拿不出钱,你爹那边……也难。你看能不能……”
林建民沉默了。
他想起女儿离家前说的话:“爸,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大伯二伯那边,他们当年怎么对我们的,您别忘了。”
“建民?”王桂花期待地看着他。
“娘,”林建民艰难地开口,“我手里……也没多少钱。晚晚上学要钱,家里开销要钱……”
“你这不是有工资吗?一个月四十二块五呢!”王桂花急了。
“工资要存着,万一厂里有变动……”林建民说得很慢,但很坚定,“娘,分家那天咱们说好了的,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小娟的事,大哥二哥该自己想办法。”
“你——”王桂花气得说不出话。
堂屋里传来林德旺的咳嗽声:“建民,进来。”
林建民走进去。父亲坐在太师椅上,脸色灰败,像是老了十岁。
“爹。”
“坐。”林德旺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林建民坐下,等着父亲开口。
“小娟的事……你知道了吧?”林德旺问。
“刚听娘说了。”
“你大哥二哥,确实没本事。”林德旺叹了口气,“刘家那边逼得紧,要是初八拿不出嫁妆,这婚就结不成了。小娟的名声已经坏了,要是再被退婚……”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林建民低着头,不说话。
“老三,爹知道,分家的事你心里有疙瘩。”林德旺的声音很苍老,“但小娟毕竟是你侄女,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爹,”林建民抬起头,“当初小娟设计害晚晚的时候,您和娘是怎么说的?”
林德旺一愣。
“您说,小孩子打打闹闹,别当真。”林建民一字一句,“现在小娟自己栽了跟头,怎么就当真了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林建民站起来,“晚晚差点被毁了一辈子的时候,你们谁来管过?现在小娟要嫁人了,你们就来逼我出钱?”
他深吸一口气:“爹,我不是没心的人。但有些事,得讲道理。这些年,我往家里拿了多少钱,大哥二哥借了多少没还,您心里清楚。现在我有自己的家要养,晚晚要上学,秀英和两个小女儿在家辛苦。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
说完,他深深鞠了一躬:“爹,娘,我回去了。”
转身走出堂屋,脚步很稳。
身后传来王桂花的哭声和咒骂:“没良心的东西!白养你了!”
林建民没回头。
走到院门口时,他看见林建军蹲在墙角,正看着他。
兄弟俩对视一眼。
林建军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抽烟。
林建民走了。
风吹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像在跳一支萧瑟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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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那天,刘家的迎亲队伍还是来了。
没有吹吹打打,只有一辆破旧的驴车,车头上绑了朵褪色的红花。刘二狗穿着不合身的新衣服,笑得露出一口黄牙。
林小娟被赵金花搀扶着出来,穿着一件半新的红棉袄——是临时跟邻居借的。脸上抹了厚厚的粉,也遮不住哭肿的眼睛。
看热闹的村民围了一圈,指指点点。
“啧啧,真寒酸。”
“听说嫁妆也没凑齐,刘家只肯给一半彩礼。”
“能嫁出去就不错了……”
林小娟低着头,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
上驴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林家的老宅,又看了一眼村东头老宅的方向——那里是林晚家。
眼神里有怨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绝望。
驴车吱吱呀呀地走了。
赵金花在门口哭得撕心裂肺,林建军黑着脸站在一旁。
王桂花在院子里摔了个瓦盆:“作孽!都是林晚那个扫把星害的!”
林德旺坐在堂屋里,抽着烟,眼神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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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林小娟回门。
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刘二狗没跟着。身上的红棉袄沾了泥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淤青。
“二狗打的。”她坐在炕沿上,声音像破风箱,“嫌嫁妆少,嫌我不是黄花闺女。”
赵金花抱着女儿哭:“我的儿啊……”
“娘,”林小娟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我恨林晚。这辈子,我都恨她。”
“别说了……”
“我偏要说!”林小娟的声音尖起来,“要不是她,我不会落到这地步!她凭什么能上学?凭什么能赚钱?凭什么能过好日子?”
林建军从外面进来,听见这话,又是一巴掌:“你还不知悔改!”
林小娟被打得偏过头,却不哭,只是笑,笑得瘆人:“打吧,打死我算了。反正我这辈子已经完了。”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
“你去哪儿?”赵金花拉住她。
“回刘家。”林小娟甩开母亲的手,“还能去哪儿?我这辈子,就在那个火坑里熬着吧。但林晚……她别想好过。”
她走出院子,背影单薄得像一片枯叶。
赵金花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林建军蹲在门槛上,狠狠捶了一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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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林晚是周末回家时听母亲说的。
王秀英一边纳鞋底一边叹气:“小娟那孩子……也是可怜。”
“她不可怜。”林晓突然插嘴,“她当初想害姐姐的时候,怎么不可怜?”
王秀英愣了一下,没说话。
林曦也点头:“就是!她活该!”
林晚摸摸两个妹妹的头:“晓晓,曦曦,记住,做人要善良。但善良不是软弱。别人欺负咱们,咱们要还击。但别人落难了,咱们……不落井下石就行了。”
“姐,你还会帮她吗?”林晓问。
林晚想了想:“不会。”
她不是圣人。前世的仇,今生的怨,她都记得。林小娟落到这地步,是咎由自取。
但她也知道,林小娟不会善罢甘休。
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过得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
“妈,”林晚对王秀英说,“最近少去村里走动。大伯二伯那边……尽量别来往。”
“我知道。”王秀英点头,“你爸也说,以后咱们过自己的日子,少掺和他们的事。”
林晚放心了些。
晚上,她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十一月的风已经很冷了,刮过屋顶的茅草,发出呜呜的响声。
她想起林小娟怨毒的眼神,想起大伯二伯的窘迫,想起爷奶的无奈。
这些人,前世把她踩在脚下,吸干了她的血。
这一世,她翻身了。
但她知道,故事还没结束。
只要她还在往前走,那些人就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伺机咬她一口。
所以,她必须走得更快,爬得更高。
高到他们够不着,追不上。
意识沉入空间。
灰雾弥漫。
百倍时间里,她把最近的功课又巩固了一遍,把长跑比赛的策略优化了一遍,把家里生意的规划细化了一遍。
退出空间时,天快亮了。
她睁开眼,看着窗纸上透进的微光。
风还在刮。
但她心里很静。
来吧。
无论什么风雨,她都准备好了。
她会像这老宅一样,在风里站稳,在雨里挺直。
然后,继续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