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县城,风里已带了刀刃般的寒意。
林晚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夹袄,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梧桐叶子枯黄卷曲,在脚下发出脆响。她低着头,脑子里还在过昨晚郑老师笔记里的那道几何题——辅助线画了三遍,终于在空间里找到了最优解。
“林晚!”
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回头,看见赵雪梅小跑着追上来,手里攥着个铝制饭盒。
“你走真快。”赵雪梅喘着气,“给,我妈做的酱菜,分你点。”
饭盒里是腌得黑亮的萝卜干,散发着浓郁的酱香。林晚接过来,指尖触到冰凉的铝皮:“谢谢。”
“客气啥。”赵雪梅挽住她的胳膊,“对了,你听说了吗?周丽华她爸,好像要升百货大楼的副主任了。”
林晚脚步微顿:“是吗?”
“她这几天可得意了。”赵雪梅压低声音,“昨天还在宿舍说,以后买上海货不用排队了。”
两人走进教学楼。走廊里光线昏暗,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深色的砖。早读的读书声从各个教室涌出来,混成一片模糊的嗡嗡声。
林晚没接话。周丽华的父亲升职,和她关系不大。她现在关心的,是下周要交的英语作文,是家里扎染的订单进度,是妹妹林晓昨天信里说想买本《新华字典》。
坐到位子上,她拿出英语课本。第三单元要写一篇“我的家乡”的作文。她在空间里打了三遍草稿,最后决定写林家庄后山的那片板栗林——秋天时,金黄的叶子,棕红的果实,孩子们在树下捡栗子,笑声能传到山脚。
文字在她笔下流淌,带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
早读结束的铃声响起时,她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单词。
“林晚,”前桌的男生转过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英语作业能借我看看吗?我昨晚……没写完。”
他叫陈志远,县城人,父亲是教育局的干部。成绩中等,但人缘很好。
林晚把作业本递过去。
“谢谢啊。”陈志远接过,快速抄写起来,“你英语进步真快,发音也越来越标准了。”
“多听广播。”林晚说。
这是真话。她确实每天听半小时的英语广播,在空间里反复模仿。但更重要的是,她在空间里度过了相当于现实数百个小时的练习时间。
陈志远还想说什么,上课铃响了。
第一节是数学课。郑国栋夹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阴沉。
“上周的小测验,成绩很不理想。”他把试卷重重放在讲台上,“尤其是最后那道应用题,全班只有五个人做对。”
教室里鸦雀无声。
“我现在念名字,上来领卷子。”郑老师开始点名,“张建军,63分。李红梅,58分。周丽华,72分……”
周丽华上去领卷子时,下巴抬得高高的。72分在班里算中上。
“赵雪梅,65分。陈志远,68分……”郑老师顿了顿,“林晚,89分。”
细微的吸气声在教室里响起。
林晚走上讲台。郑老师把卷子递给她时,低声说:“最后那道题,你的解法很巧。”
“谢谢老师。”
她回到座位,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惊讶的,羡慕的,也有不善的。
周丽华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下课铃响,郑老师前脚刚走,教室里就炸开了锅。
“林晚,你太厉害了吧!”
“最后那道题你怎么做的?我完全没思路。”
“教教我呗?”
林晚被围在中间,有些无措。她不太习惯这种关注。
“就是……把已知条件列出来,找关系。”她尽量说得简单,“画图能帮助理解。”
“说得轻巧。”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进来,“怕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吧?”
说话的是坐在后排的男生,叫王涛。县城人,成绩一般,但家里有点小背景。
林晚看他一眼,没接话。
有些人,你越理他,他越来劲。
“装什么清高。”王涛嗤笑,“一个农村来的,真以为考两次好成绩就了不起了?”
教室里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林晚。
她放下手里的笔,慢慢站起来,转过身,看向王涛。
“农村来的怎么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清晰,“农村来的,就不能考好成绩?农村来的,就不配坐在这里?”
王涛没想到她会直接怼回来,愣了一瞬,随即恼羞成怒:“我说错了吗?你看看你穿的用的,哪点像城里学生?土里土气的,还天天抱着书本装用功……”
“王涛!”陈志远突然开口,“差不多得了。”
“我说的是事实!”王涛梗着脖子,“她不就是会死读书吗?除了读书还会什么?哦对了,还会卖饼呢,在学校后门偷偷摸摸的,跟小贩似的。”
这话一出,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
林晚的心沉了一下。她卖糖饼的事,做得很隐蔽,怎么会被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盯着王涛。
“我……”王涛眼神躲闪,“我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要你管!”
林晚不再追问。她转向全班同学,声音依然平静:“是,我是在后门卖过糖饼。我家穷,我需要钱。但我卖的是自家做的东西,干净卫生,明码标价。我没偷没抢,没影响学习,更没碍着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如果有人认为,一个学生靠自己的劳动赚点钱是丢人的事,那我无话可说。但我认为,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不丢人。丢人的,是那些不劳而获还嘲笑别人努力的人。”
说完,她坐下,继续看自己的卷子。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
几秒钟后,赵雪梅第一个鼓掌。接着,零零星星的掌声响起,越来越多。
王涛的脸涨成猪肝色,想说什么,却被陈志远按住了肩膀。
“够了。”陈志远低声说,“你过分了。”
上课铃适时响起,解了围。
第二节是语文课。李老师走进教室时,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但她没多问,开始讲课。
林晚握着笔,指尖微微发白。
她不怕王涛那种人。但她担心的是,卖糖饼的事传开,会不会被学校处理?
还有,王涛是怎么知道的?
---
中午,林晚没去食堂。
她去了后门那条小巷。今天不是卖饼的日子,巷子里很安静。卖烤红薯的老太太蹲在煤炉子旁打盹,修鞋的大爷在补一只破了的胶鞋。
林晚站在自己常待的角落,观察着。
巷子不长,两边是斑驳的砖墙。墙角堆着杂物,几个破竹筐,几块烂木板。她走过去,仔细看了看。
在一块木板后面,她发现了几根烟头——很新的烟头,烟嘴处有浅浅的牙印。
学生是不允许抽烟的。而会在后门抽烟的,多半是逃课出来的。
她心里有了猜测。
回到宿舍,周丽华正在试一条新围巾——大红色的羊毛围巾,在县城很少见。
“上海买的。”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好看吧?”
赵雪梅捧场:“好看!衬得你皮肤白。”
孙秀芹默默叠着衣服,没说话。
林晚放下书包,端起脸盆准备去洗衣服。
“林晚,”周丽华忽然叫住她,“听说你今天在教室,挺威风的?”
林晚转身:“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周丽华转过身,倚在床边,“就是觉得,有些人啊,稍微有点成绩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还敢顶撞同学,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
“我什么出身,不影响我考多少分。”林晚平静地说,“倒是有些人,出身再好,成绩上不去,也只能拿出身说事。”
周丽华脸色一变:“你说谁呢?”
“谁对号入座,就说谁。”
“你——”周丽华气得站起来。
“丽华,算了算了。”赵雪梅赶紧打圆场,“都是同学,别吵。”
周丽华狠狠瞪了林晚一眼,摔门出去了。
赵雪梅叹了口气:“林晚,你何必跟她杠呢?她爸真要升副主任了,以后……”
“以后怎样?”林晚问,“她爸升职,我就该让着她?”
“不是这个意思……”
“雪梅,”林晚打断她,“我凭自己本事考进来,凭自己本事读书。我不需要让着谁,也不怕谁。”
赵雪梅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
林晚端着盆去了水房。
冷水哗哗流着,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眼神很坚定,但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竖纹——是长期皱眉思考留下的。
她伸手,轻轻抚平那道纹。
不能皱眉。皱眉会老得快。
她要年轻,要健康,要走很长的路。
---
下午放学后,林晚去了郑老师办公室。
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去。
郑老师正在批改作业,抬头看见是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林晚坐下,直接说明来意:“郑老师,我想问一下,学生在校外……做点小生意,学校允许吗?”
郑老师放下笔,看着她:“你指的是什么?”
“比如,卖点自家做的东西。”林晚斟酌着用词,“不影响学习,不占用上课时间。”
郑老师沉默了一会儿。
“原则上,学校不鼓励。”他说,“但如果是家庭困难的学生,为了贴补生活费,在不影响学习的前提下……学校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顿了顿:“不过,不能在校内卖,不能强买强卖,不能卖违禁品。还有,要注意安全。”
林晚心里一松:“我明白了。谢谢老师。”
“是你自己在卖东西?”郑老师问。
“嗯,卖点糖饼。”林晚如实说,“家里需要钱。”
郑老师点点头,没多问,转而说起学习:“你最近数学进步很大,但英语还要加把劲。尤其是听力,得多练。”
“我会的。”
“还有,”郑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这本《英语常用句型100例》,你拿去看看。对写作文有帮助。”
林晚接过书,再次道谢。
走出办公室时,天已经暗了。
教学楼里亮起稀稀拉拉的灯。有班级在开班会,传来隐约的讲话声。
林晚抱着书,慢慢往宿舍走。
她知道,今天的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王涛那种人,周丽华那种人,以后还会遇到更多。
但她不怕。
她有要守护的家人,有要实现的梦想,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些,比别人的闲言碎语重要得多。
走到宿舍楼下时,她看见周丽华正和一个男生说话。男生背对着她,但从衣着看,像是王涛。
两人说着什么,周丽华笑得花枝乱颤。
林晚从旁边经过时,周丽华瞥了她一眼,笑声戛然而止。
她没停留,径直上了楼。
有些战争,不需要言语。
成绩单上的数字,存折上的余额,家人脸上的笑容——这些,才是最好的武器。
回到宿舍,她拿出郑老师给的书,就着走廊透进的光,开始看。
第一句是:where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有志者,事竟成。
她轻轻念了一遍,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是的。
有志者,事竟成。
无论前路有多少暗流,她都会闯过去。
因为这一次,她手里有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