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小年后的第一天。天刚蒙蒙亮,桃花村便被一阵浓烈霸道的香气唤醒。这香气不同于往日清晨的炊烟米香,也不同于腊肉熏肠的咸腻,而是一种复合的、勾魂摄魄的辛香——是花椒的麻,是辣椒的烈,是牛油的醇厚,是各种香料在热油中翻滚碰撞、被时间熬煮驯服后,融合而成的、独属于“王记麻辣作坊”的味道。
作坊设在原先祠堂的偏院里,此刻已是热气蒸腾,人声鼎沸。三口特制的大铁锅架在改良过的灶台上,底下松木柴火噼啪作响,燃得正旺。王婶系着粗布围裙,手持一把几乎与她齐高的木铲,在最大的一口锅里奋力搅动着红艳艳、咕嘟咕嘟冒着泡的底料,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红光。
“狗娃他娘!火再旺些!这锅‘重麻重辣’的,得熬足时辰!” 王婶中气十足地吆喝着。帮忙烧火的是隔壁李家的媳妇,闻言连忙又塞了两根劈柴,灶膛里火苗“呼”地蹿高,映得人脸上暖洋洋的。
另一边,刘二狗和他新收的两个半大小子学徒,正麻利地将晾晒好的干辣椒剪成段,花椒筛去籽,各种香料按墨昭给的秘方比例称重、分装。动作虽还有些生疏,但眼神里满是兴奋和干劲。这可是能换铜板、让家里过个好年的活计!
墨昭一身利落的短打,头发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正站在一口稍小的锅前,手里拿着长柄铜勺,不时舀起一点熬煮中的底料,凑近鼻尖轻嗅,又用指尖沾了一点,细细品尝。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打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的神情平静而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昭姑娘,这锅‘五香微辣’的,香味好像差不多了?” 王大河蹲在另一口灶前,守着火候,抽了抽鼻子,憨厚地问道。他现在是作坊的“保安队长”兼“力工总管”,虽然不懂具体配方,但对火候和时间把握得极准。
墨昭点点头:“嗯,再焖一炷香,等八角回香,就可以起锅了。” 她放下勺子,走到旁边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长条木桌旁。桌上整齐码放着几十个洗净晾干、大小一致的粗陶罐。这是沈砚特意从州府定制的,密封性好,还印着简单的“王记”字样和一朵墨线勾勒的辣椒图案,显得比最初的瓦罐上了不止一个档次。
“今天这批,一百罐‘重麻重辣’,八十罐‘五香微辣’,五十罐‘酱香不辣’。” 墨昭清点着数目,对正在用长柄木勺将熬好的底料舀入罐中的村妇们嘱咐道,“装到八分满,压紧实些,封口要严,蜡一定要浸透油纸。沈少东家说了,这批是要发往省城的,路上不能出岔子。”
“昭姑娘放心吧!保管封得严严实实,苍蝇都飞不进去!” 一个快嘴的妇人笑道,手下动作不停。其他妇人也纷纷笑着应和。作坊里热气腾腾,笑语喧哗,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麻辣辛香,更有一种蓬勃的、充满希望的生气。
阿夜坐在作坊角落一个背风、又能总览全局的位置。他身下垫着厚厚的棉垫,腿上盖着王婶特意缝的狼皮褥子,手里拿着一卷不知从哪翻出来的、页面泛黄的《山河舆图志》,似在翻阅。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的目光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时不时掠过忙碌的众人,最终总是停留在那抹蓝色的、沉静专注的身影上。
他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脸上有了些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那种病入膏肓的灰败之气已散去大半。左腿依旧不能久站,但拄着拐杖已能自如地在院中短距离行走。墨昭新配的药浴和针灸显然起了作用,体内那蚀骨的寒意被压制下去,久违的力量感正一丝丝重新汇聚。
此刻,他看着墨昭在氤氲的热气中穿梭、指点,看着她与王婶低声商议,看着村民们脸上洋溢的喜悦和干劲,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冷的锐利渐渐被一种复杂的、近乎温和的情绪所取代。这里没有权谋倾轧,没有血腥杀戮,只有最朴实的劳作、最直接的收获,以及……一种他阔别已久、几乎遗忘的,属于“人”间的、踏实的烟火气。
“阿夜哥,喝碗热茶!” 刘二狗殷勤地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昭姑娘特意嘱咐的,说你这身子不能着凉,也不能喝凉水。”
阿夜收回目光,对刘二狗微微颔首:“有劳。” 声音虽仍有些低沉沙哑,却不再气若游丝。
刘二狗挠挠头,憨厚地笑了:“应该的应该的!要不是昭姑娘和阿夜哥,咱们村哪能有这作坊,哪能挣这些活钱!” 他如今对墨昭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带着对这位沉默寡言、但一看就很不简单的“阿夜哥”也敬畏有加。
阿夜端起粗陶碗,抿了一口。姜茶辛辣,带着红枣的甜,滚烫地滑入喉咙,暖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抬眼,正对上墨昭偶尔投来的、确认他状况的目光。两人视线在空中一触即分,她继续低头查看封口的蜡,他却垂下眼,掩去了眸底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