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呵气成霜。然桃花村东头,那座修缮一新的赵家祠堂旧址,却是一派与萧瑟寒冬格格不入的热火朝天。青黑色的屋瓦上积雪被勤快地扫净,高耸的烟囱里,粗壮的、带着浓郁辛香的灰白色烟柱笔直地升上湛蓝的晴空,经久不散,老远就能望见。尚未走近,一股霸道、鲜香、直钻脑仁的复合香气便扑面而来,混杂着菜籽油、牛油、各色香料在高温下爆裂交融的浓烈气味,勾得人舌底生津,腹中馋虫蠢动。
昔日残破的祠堂,如今被整齐地划分为数区。晾晒场地上,铺着大片大片的竹席,上面晾晒着红艳艳的干辣椒、棕褐色的花椒、以及各色洗净切好、正在接受冬日暖阳与寒风共同“洗礼”以便脱去部分水分的山野时蔬。洗切区内,七八个手脚麻利的村妇围坐在大木盆边,说笑声、水声、菜刀与砧板碰撞的“笃笃”声不绝于耳,青翠的菜蔬、肥厚的菌菇、脆嫩的笋干在她们手中变成整齐的段、片、丁。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蔬菜的清香与泥土的气息。
而真正的“心脏”,位于祠堂最里侧、单独隔出的两间宽敞灶房。这里门窗紧闭,戒备森严,非经允许不得入内。此刻,其中一间较大的灶房内,热浪滚滚,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三口特制的大铁锅架在熊熊灶火上,锅底是耐烧的松木柴,火舌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欢唱。锅中,滚沸的、混合了醇厚牛油与清亮菜籽油的油脂,正贪婪地吞噬着倾泻而下的、按照秘方精确配比的香料“暴雨”——暗红的秦椒碎、棕红的二荆条、深红的子弹头辣椒段层次分明地投入,瞬间激起一片炫目的油浪与呛人却勾魂的焦香;紧接着,汉源红花椒、茂汶大红袍、青花椒依次撒入,麻味随着热力升腾,与辣香激烈碰撞;而后,八角、桂皮、香叶、草果、白蔻、小茴香、丁香、砂仁等十数种香料,如同听从将军号令的士兵,被依次投入这滚烫的战场。每一批香料投入的时机、油温、翻炒的力度与时间,都大有讲究。
墨昭站在主灶前,手持一把近乎齐肩长的特制木铲,神情专注得近乎冷酷。她穿着利落的深蓝色粗布短打,头发紧紧绾在脑后,用布巾包住,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灶火映照下闪闪发光。她不像在烹制食物,更像在指挥一场事关生死的战役。眼睛紧盯着锅中香料色泽的每一丝变化,鼻子敏锐地捕捉着气息层次的细微转换,耳朵倾听着油脂与香料交融时发出的特有声响。偶尔,她会快速用长柄勺舀起一点热油,凑近鼻尖轻嗅,或是用指尖碾碎一粒花椒,感受其麻味释放的程度,然后发出简短的指令:
“甲字号锅,花椒再炒十息,出香即离火!”
“丙字号锅,豆瓣酱下!慢!分三次!搅匀!”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旁边负责照看另外两口锅的,是王婶和经过墨昭亲手调教、签了死契、家境清贫但为人老实可靠的村正家二小子刘二狗。两人同样全神贯注,严格按照墨昭的指令操作,不敢有丝毫懈怠。空气中弥漫的辛辣蒸汽,熏得人眼睛发红,但他们连擦汗都小心翼翼,生怕动作大了影响火候。
灶房唯一开着的高窗外,此刻站着两个人。沈砚披着银狐裘的斗篷,俊朗的脸上难掩震撼。他接到第一批成品,品尝后惊为天人,当即拍板追加订单,并亲自押送一批上等牛油和罕见香料前来,名为送货,实为亲眼看看这“麻辣奇迹”的诞生地。眼前这井然有序又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场面,远超他的想象。那扑鼻而来、层层叠叠、复杂到极致的香气,更是让他这位尝遍天下美味的少东家,也忍不住喉结滚动。
“墨姑娘真是……化腐朽为神奇。”沈砚良久,才低声对身旁陪同的周管事叹道,眼中除了惊叹,更多了几分深沉的考量。这配方,这流程管控,这生产效率,绝非寻常人家能有。这位墨昭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远处,祠堂廊檐下的背风处,阿夜(君夜玄)裹着厚实的棉袍,坐在一把铺了软垫的藤椅上,膝上盖着毛毯。他并未靠近那灼热的灶房,只是远远望着那忙碌的中心,望着那个在烟火气与热浪中沉静指挥的身影。他的脸色比之前红润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神采,已恢复大半。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墨玉牌——这是几日前,通过那个旧书摊的隐秘渠道收到的第一份回音,内容简洁却让他心神俱震,但他面上丝毫不显。
他的目光,更多地落在墨昭身上。看她如何将纷繁复杂的工序分解得条理清晰,如何将那些粗手笨脚的村妇训练得令行禁止,如何在弥漫的辛辣水汽中保持绝对的冷静与精准。这不仅仅是厨艺,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掌控力与组织力。她身上那股特质,在灶火与油烟的映衬下,愈发鲜明。
“少爷,风大,回屋歇着吧?”王婶抽空端了碗热姜茶过来,小声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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