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书院有课,严恕很早就离开家了,当时严侗和李氏都还没起。故而他并未去正房请安。
等严恕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严侗终于等到儿子了,他第一句话就是:“你这小子,窗课本子上都写的是些什么?怎么我看着在你眼里,十三经没一本是圣人真意,全是伪书?”
严恕望天,本来就差不多这样吧?不过他不敢说。他只希望他爹明白,学术争鸣方面的问题,不能用暴力解决。
李氏对丈夫一回来就训孩子表示无语,说:“赶紧吃饭,恕哥儿都饿了。你们父子要讨论什么圣人真意的问题,不能吃完饭再说么?”
严侗放过儿子,大家一起吃饭。
如今愿哥儿已经快两周岁了,李氏让人给他做了个小桌子,他就坐在大桌旁,让奶娘喂饭。
愿哥儿活泼好动,一刻停不下来,而且他对这个几乎不认识,又自称是他爹的男人比较好奇,吃三口饭就跑过来看看严侗。
严侗终于被儿子看烦了,瞪了他一眼,说:“好好吃饭。跑来跑去的,有没有规矩?”
严恕扶额,他弟才一岁多,能懂啥叫规矩?虽然按古代的算法,愿哥儿已经三岁了。但不管怎么说,他爹凶幼儿的做法还是比较令人无语的。
果然,愿哥儿立刻哭了。
李氏瞪了丈夫一眼,然后就让奶娘把愿哥儿抱下去了。
“愿哥儿那么小,老爷您凶他做什么?”李氏抱怨。
“你不要太宠他。”严侗说。
然后众人又不说话了,赶紧把饭吃完,食不言寝不语。
吃完晚饭,严侗把严恕叫到书房,打算和他讨论下伪经的问题。
“爹爹,我怀疑《古文尚书》的理由日程功课的本子上都写了啊。沈春坊都说这些理由没问题。您有什么不同的看法,我们可以辩论。”严恕一进门就说。
严侗皱眉说:“你写的那些不过是小节,不足以对《尚书》全盘否定。”
严恕说:“我也没有全盘否定啊,我就是觉得《古文尚书》有问题。如今的传世本应该不是孔壁出土的那个本子。至于其中真的假的掺杂了多少,就不是我能够论断的了。”
“你看,如果《大禹谟》为伪,那禹传十六字真言就没有了。“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也没有了。如果《咸有一德》为伪,那“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就没有了。这些难道不是圣人之言?不是万古不易之道么?”严侗问。
“爹爹,您的意思是《古文尚书》是一本好书,这我不反对啊。我的意思是《古文尚书》是一本伪书。它不是圣人亲笔所作,并不影响它里面的思想是很有价值的啊。”严恕反驳。
严侗看了一眼儿子,心里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之前严恕在他面前,不是小孩子赌气,就是胆战心惊的,从来没有这样与他说话过。
看来,一年多不见,儿子的确长大了。这些理直气壮的话语,背后是他无数个日夜的努力。因为他心中有底,自然言之有物,不会犹豫害怕。当仁不让于师,是需要有学问功底的支持的。
严恕看他爹不说话,只看着他,就有点心里发毛,他说:“孩儿说得不对的地方,请爹爹指正。”
严侗一笑,说:“你说得很对。但是圣人明明不主张事鬼神,仍然要神道设教,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神道设教不过是针对愚夫愚妇的。”严恕说。
“不。当年王荆公变法,提出‘三不足’,你听说过吧?”严侗问。
“是‘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么?”严恕说。
“是。《论语》有言‘君子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为什么要有敬畏?不是因为那一定是真的,而是因为如果心无敬畏,则行无准绳。比如就王荆公所言,若人君真的不畏惧天变,不畏惧人言,不畏惧祖宗之法,那么结果肯定是挞伐天下,无所不至。”严侗说。
“额……这个和我疑经有啥关系么?”严恕问。
“你疑经,就是对六经全无敬畏。如果天下人疑经,那么圣人之道必然坠于地。”严侗说出了他最大的担忧。
“……”严恕无言以对。他芯子里是个现代人,所以对什么“孔子素王,垂万世之教”之类的鬼话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在他眼里,孔子的确是古代圣贤,但也就是个普通人。
他从来不认为六经是什么神圣不可质疑的东西,也不认为儒家的道统是什么需要维护的至理。他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战国以来的儒者的构建,从子夏等人开始,到董仲舒、刘向刘歆父子,再到韩愈甚至朱熹,他们在造神。他不反对造神,但是要他去信,那是万万不能。
严恕紧抿着嘴,他当然知道他爹说的有道理。但是他自己也有道理啊。
最终,还是严侗一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少年意气,我不阻你。你自己去探究吧。我只是说说我自己的看法。不强求你同意我的观点,更不会强制改变你的看法。”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