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八年的春意,似乎比往年来得都要迟,也都要沉。去岁接连的动荡如同一场漫长的严冬,虽已表面平息,但那刺骨的寒意却已深深浸入了帝国的肌理,久久未能散去。然而,对于雄才大略、志在超越前世所有帝王的李世民而言,内部的疮疤需要用外部的赫赫武功来掩盖与治愈。他的目光,越过长安的宫墙,投向了帝国东北方那个屡屡挑衅、桀骜不驯的边陲之国——高句丽。
朝堂之上,关于是否征讨高句丽的争论已持续数月。文臣多言远征劳民伤财,风险难测;武将则摩拳擦掌,渴望在新的战场上建立功勋。最终,李世民乾纲独断,力排众议,决意御驾亲征。他要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重振因皇子谋逆、储位动摇而可能受损的天威,也要将这贞观盛世,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圣意已决,诏令频发,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开始轰然运转。粮秣辎重从四方汇集,精锐府兵向幽州方向集结,长安城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与亢奋。
然而,皇帝亲征,国都空虚,这庞大的帝国由谁来镇守?储君监国,乃是惯例,亦是责任。
这一日,大朝会。两仪殿内,文武百官肃立,气氛庄重而肃杀。李世民一身戎装常服,端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如炬,扫视群臣,宣布了最终的决断与部署。
“……高句丽小丑,屡犯天威,朕意已决,当亲率六师,犁庭扫穴,以彰华夏之烈!”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瞬间点燃了殿内主战将领们的热血。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文官班列最前方,那个一直低垂着头,仿佛与这激昂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朕离京期间,由太子承乾,”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殿内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一点,“留守长安,监国理政。”
“嗡——”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陛下亲口宣布时,殿内还是响起了一片极其轻微的骚动。许多官员下意识地交换着眼神,那目光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意味——有担忧,有疑虑,也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无奈。
而被点名的李承乾,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猛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被委以重任的荣光与激动,只有一片猝不及防的惊愕与……恐慌。
监国?
让他?
一个终日窝在厨房研究“叫花鸡”、连奏折都懒得批阅的人,来监理这庞大的帝国?
他几乎是本能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前踉跄了半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带着一丝尖锐的变调:
“父……父皇!不可!儿臣……儿臣难当此重任!”
他慌乱地寻找着理由,目光扫过自己那条不甚便利的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几分可怜兮兮的哀求:
“儿臣这腿疾,近日又发作了,阴雨天便疼痛钻心,行走尚且艰难,如何能处理繁重国事?只怕……只怕会贻误军机,辜负父皇信任啊!”
他试图用这惯用的、也是半真半假的借口,来推卸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到令他窒息的责任。
李世民看着儿子那副惶急失措、甚至不惜自曝其短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他没有动怒,脸上反而露出一种近乎淡漠的、早已料到的神情。
“承乾,”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杂音,“你的难处,朕知晓。”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站在武将班列前列、一直垂眸不语的长孙无忌。
“朕已安排妥当。由赵国公长孙无忌、梁国公房玄龄等重臣,全力辅佐于你。一应军政要务,皆可咨询诸公,他们会为你参详决断。”
他的话语,仿佛早已为李承乾搭建好了一个无比坚固、无需他费神的管理框架。然后,他看着李承乾,说出了一句让满朝文武都几乎瞠目结舌、让李承乾本人彻底僵在原地的话:
“你只需坐镇东宫,稳定人心即可。便是躺着监国,”李世民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纵容的意味,“都行!”
“躺着……监国都行?!”
这六个字,如同魔咒,在大殿中回荡。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嘱托!监国理政,何等严肃庄重之事,陛下竟对太子如此……放低要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放权,这几乎是一种……放弃式的托管!
李承乾张着嘴,后面所有推脱的话都被这句“躺着都行”死死堵了回去,噎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着御座上父皇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任何反抗的眼神,又瞥见舅舅长孙无忌那古井无波、仿佛早已接受一切安排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回天的绝望感,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明白了。
父皇根本不需要他有什么雄才大略,不需要他有什么英明决策。
只需要他“存在”,只需要他以太子的名义,坐在这长安城里,当一个象征性的、不会惹祸的泥塑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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