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那份字字泣血、请求“辞储”的奏表,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李世民坐卧不宁。两仪殿内,空气凝固得几乎能捏出水来。皇帝的震怒过后,沉淀下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说的疑虑。承乾这孩子,究竟是真如他所言“德薄才鲜”、“难当大任”,还是……另有隐情?
他独自在殿内踱步,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儿子那日泪流满面说着“想去江南吃糖”的模样,以及奏表中那近乎自污的恳切言辞。这不像是以退为进的伎俩,倒更像是一种……心灰意冷的绝望。是因为侯君集之事受了过度惊吓?还是因为……泰儿?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李世民的心。魏王李泰编撰《括地志》带来的荣宠,朝臣们若有若无的攀附,以及他自己偶尔流露出的对泰儿才学的赞赏……这些,是否都化作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承乾那本就因足疾而敏感的心上?
就在李世民心绪纷乱、难以决断之际,内侍悄声禀报:赵国公长孙无忌求见。
长孙无忌,既是国舅,更是心腹重臣,其意见举足轻重。李世民立刻宣他进殿。
长孙无忌步履沉稳地走入,行礼之后,并未急于开口。他敏锐地察觉到殿内异常沉闷的气氛,以及皇帝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他自然早已听闻太子“辞储”之事,此刻见陛下如此情状,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无忌,你来得正好。”李世民揉了揉眉心,将那份被掷于地上、又被他拾起放在案头的奏表推向前,“承乾这孩子……唉,你看看这个。”
长孙无忌双手捧起奏表,快速而仔细地浏览了一遍。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事。看完后,他并未立刻评价,而是沉吟片刻,似乎在组织最恰当的语言。
“陛下,”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富有穿透力,“太子殿下此番上书,言辞恳切,甚至……近乎自贬。以臣观之,这并非殿下本心骄狂,或真的惫懒到不堪造就。”
“哦?”李世民抬眼看他,“那依你之见,是为何故?”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目光深邃,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凝重:“陛下,太子殿下,仁厚啊。”
“仁厚?”李世民微微蹙眉。
“正是。”长孙无忌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殿下自幼受教,深知‘兄弟友恭’之义。如今他身居储位,却因……因身有微恙,或许自觉难以完美承继大统。而魏王泰,才华横溢,着述等身,声望日隆。”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才继续道:“殿下此次‘辞储’,在臣看来,非为逃避,实为保全。他是害怕啊!害怕将来因为自己之故,导致……导致兄弟阋墙之祸,重演前朝悲剧!他这是宁愿自污其身,退位让贤,以求骨肉和睦,皇室安宁!此心……何其良苦,何其仁厚!”
这一番“神解读”,如同奇峰突起,完全跳出了奏表本身字面的意思,直指更深层的、关乎皇室稳定与伦理纲常的核心。
李世民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承乾的行为。经长孙无忌这一点拨,那些看似荒唐的“想去吃糖”,那份自暴自弃的“辞储”奏表,仿佛瞬间被赋予了悲壮而无奈的色彩。
是啊,承乾虽然顽劣,但本性并不算坏,尤其是对承乾、青雀这些兄弟,幼时也算友爱。他是不是真的因为感受到了泰儿带来的压力,为了避免兄弟相残,才出此下策?
看着皇帝陷入沉思,脸上怒容渐消,取而代之的是复杂难明的神色,长孙无忌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趁热打铁,抛出了更具分量的话语:
“陛下,太子之位,关乎国本。若因殿下此次‘仁厚’之举,便轻易废立,臣恐……后患无穷啊。”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警示的意味:“今日若废承乾,立李泰,理由便是承乾‘自请’退位且有疾。那么他日,是否其他皇子,亦可效仿此法,以‘才德不足’或‘身有疾’为由,觊觎储位,甚至……逼迫储君?此例一开,‘夺嫡’之争将如同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再无宁日!陛下励精图治,方有今日贞观盛世,难道要因一时之仁,为后世埋下动荡的祸根吗?”
“立嫡以长,此乃纲常正道,是杜绝野心、维护皇室稳定的基石。承乾虽有不足,然其心仁厚,更无大过。陛下当加以教导,扶其正位,岂可因一时情绪,自毁长城?”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将太子个人行为的“小事”,提升到了关乎国家未来稳定与继承法度的“大事”高度。
李世民彻底动容了。他之前只沉浸在儿子不争气的愤怒与失望中,却忽略了废立太子可能引发的更深远的政治地震。无忌说得对,承乾不能废!至少,不能因为这样的理由废!
他缓缓坐直身体,眼中的犹豫和阴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帝王的决断。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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