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那日带着雷霆之怒离开东宫后,李承乾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在暖阁那方软榻上,昏沉沉地蜷缩了整整一日一夜。宫人送来的膳食原封不动地撤下,汤药在案头由温热放至冰冷。他时而昏睡,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惊扰;时而睁着眼,空洞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那层层叠叠、精美绝伦的图案,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巨大的、无形的蛛网,将他牢牢困缚其中。
父皇的话语,字字如刀,反复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嫡长子……储君……承载乾坤社稷……你的命……你的责任……”
“荒唐透顶……寄予厚望……继承万里江山……”
“只能是你的!必须是你的!”
这些话语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将他所有试图挣脱的念头都狠狠拍回。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所谓的父子亲情,在江山社稷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父皇在乎的,从来不是他李承乾快不快乐,想不想要,只是他必须坐在那个位置上,扮演好那个角色。
一种彻骨的寒意,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比之前任何一次被斥责、被忽视,都要冷,都要绝望。
既然委婉的诉求、孩子气的“想吃糖”借口都无法打动父皇,那么,就用最正式的方式,做最后一次挣扎吧。或许,当这层温情的、父子之间的薄纱被彻底撕开,摆在冰冷的朝堂规矩面前时,会有一丝不同的可能?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长。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李承乾强撑着坐起,命人备好笔墨。他摒弃了所有华丽的辞藻,用最质朴、甚至带着几分颓丧的笔触,写下了一份言辞恳切(或者说,是绝望)的奏表。
他没有再提江南,没有再提吃糖,只是反复陈述自己“德薄才鲜”,“身有沉疴”,“难当社稷之重”,恐“贻误国事”,“上负君父,下愧黎民”,恳请陛下“念及父子之情”,“另择贤能”,“废黜储位”,许他“归隐养疾”。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骨血中抠出,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写罢,他亲自用太子印玺封好,命赵节直接送往两仪殿,呈交陛下御览。
然后,便是等待。
那等待的几个时辰,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李承乾没有待在寝殿,也没有去暖阁,他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东宫前殿游荡。日光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巨大的、移动的光斑,殿柱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走到大殿最深处,那象征着储君地位的座位高高在上,冰冷而威严。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复杂,有畏惧,有厌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规训出的本能向往,但这丝向往迅速被更强烈的排斥所淹没。
最终,他绕到了大殿一侧最不起眼的角落。这里光线晦暗,墙壁冰冷,巨大的殿柱投下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他停下了脚步,慢慢地、抱着膝盖蹲了下来,将整个身体蜷缩进那片阴影里,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地面上积着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灰尘。他伸出右手食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画着一个个首尾相接、永远无法突破的圆圈。
一圈,又一圈。
动作机械,目光呆滞。
他在等。等一个或许早已注定的结局。
脚步声终于响起,由远及近,不是父皇那沉稳有力的步伐,而是赵节那带着惶恐与急促的细碎步子。
赵节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来到角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那份他刚刚送出的奏表,声音带着哭腔:
“殿……殿下……陛下……陛下看了……”
李承乾画圈的手指猛地停住,悬在半空。他没有抬头,声音干涩地问:“……父皇,怎么说?”
赵节伏在地上,头埋得更低,颤抖着回道:“陛下……陛下震怒……直接将奏表掷于地上……说……说……”
“说什么?!”李承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节吓得一哆嗦,几乎是哭着复述:“陛下说……‘痴心妄想!国之储贰,岂是儿戏?!让他死了这条心!再敢胡言乱语,朕绝不轻饶!’……殿下,陛下……陛下是真的动怒了……”
意料之中。
可当这冰冷的判决真的通过他人之口传来时,李承乾还是感觉到一种灭顶般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将他淹没。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熄灭了。
悬在半空的手指,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沾着灰尘。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赵节都以为他是不是晕过去了,才听到一声极低极低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笑声。那笑声沙哑,断续,带着浓浓的自嘲和苦涩。
他没有再看那份被退回的奏表,也没有再看跪在地上的赵节。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地面上那些他自己画出的、凌乱不堪的圆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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