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的夏日,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炽烈,烙印在长安城的记忆里。就在这流火铄金的时节,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爆发,又以一道血光潋滟的刀锋,骤然落幕。
陈国公、吏部尚书侯君集,谋反罪证确凿,下狱,旋即被赐死于闹市。
没有冗长的审判,没有公开的辩驳。当侯君集与汉王李元昌、驸马都尉杜荷等人暗中勾结、密谋兵变的铁证被百骑司无声无息地呈至御前时,李世民的怒火化作了最冰冷的决断。曾经破吐谷浑、平高昌的功勋,在“谋逆”二字的滔天罪孽面前,轻薄得如同蝉翼。
处决那日,天空阴沉得像是要滴下墨来,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刑场周围被重兵把守,隔绝了寻常百姓的窥探,却隔绝不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与血腥气。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入千家万户,也毫无意外地,钻入了宫墙深苑。
东宫里,李承乾正对着一盘冰镇瓜果发呆。当赵节脚步急促、面色苍白地将侯君集已伏诛的消息低声禀报时,他手中捏着的那颗紫红色葡萄,“噗”一声,被无意识地捏破了。黏腻冰凉的汁液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下来,染红了指尖,像尚未干涸的血。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脏污的手指,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震惊,没有快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的死讯。
赵节惴惴不安地候在一旁,偷眼觑着太子的反应,心中充满了不解与隐隐的恐惧。太子殿下……未免太过平静了。
李承乾沉默地拿起一旁的湿帕,慢条斯理地、极其仔细地擦拭着手指上的葡萄汁液,直到每一根手指都恢复洁净,他才挥了挥手,示意赵节退下。
整个下午,他都维持着那种异样的平静。他依旧歪在榻上看那些市井话本,依旧摆弄他那些改良过的乐器,甚至还在晚膳时,比平日多用了半碗冰酪。
然而,当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幕布般彻底笼罩住长安城,东宫各处的灯火次第熄灭,只剩下巡夜侍卫规律的脚步声和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时,那白日里被强行压抑的所有情绪,终于化作了最狰狞的梦魇,向他扑来。
他梦见自己穿着太子的冕服,却站在一片血与火交织的战场上。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刀剑碰撞的火星四处飞溅。侯君集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就在他身旁,挥舞着长刀,嘶吼着:“殿下!冲进去!皇位就在眼前!”
他身不由己地被裹挟着向前冲,脚下踩着的,是温热的、黏稠的液体。他低头看去,满地都是倒伏的尸体,有禁军,有他认识的东宫侍卫,甚至……还有穿着官服的朝臣。他们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天空,望着他。
然后,画面猛地一转。他站在两仪殿那高高的丹墀之下,身上穿的,不再是太子服饰,而是一身沉重无比、绣着张牙舞爪金龙的——龙袍。
那龙袍金光刺眼,却冰冷彻骨,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抬起头,看到丹墀之上,父皇李世民正端坐在那张他无比熟悉的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底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与失望。
“逆子。”父皇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想辩解,想呼喊,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身龙袍越来越重,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压垮、碾碎,融入这冰冷的地面……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划破了东宫寝殿的寂静。
李承乾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逃离溺水。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鬓边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
守在外间的绿萼被惊醒,连忙掌灯进来。昏黄的烛光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李承乾那张惨白如纸、写满了惊魂未定的脸。
“殿下?您怎么了?可是梦魇了?”绿萼将灯放在榻边小几上,担忧地看着他,递上一杯温水。
李承乾没有立刻去接水杯,他的眼神依旧空洞,焦距涣散,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可怖的梦境里。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逐渐找回了一点神智,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接过了水杯。冰凉的瓷壁触碰到他汗湿的掌心,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水中倒映出他自己扭曲而苍白的脸。
“……嗯。”他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他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火烧火燎的恐惧感。他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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