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的秋,来得格外萧瑟。太极宫内的银杏才开始泛黄,消息便如同带着寒意的风,悄无声息地钻入了每一处殿宇楼阁——郑国公魏征,病重不起,恐时日无多。
这位以犯颜直谏闻名于世,被陛下亲誉为“人镜”的老臣,终究被长年的殚精竭虑和岁月风霜拖垮了身子。朝野上下,无论对其是敬是畏,是爱是憎,闻此消息,心头都难免蒙上一层阴翳。谁都知道,魏征若去,朝堂上便将失去一种独特而尖锐的声音,一个连陛下都需让其三分的“净臣”。
这消息传到东宫时,李承乾正对着棋盘上的一局死局发呆。内侍低声禀报完,他执棋的手指悬在半空,许久未曾落下。殿内熏香袅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的声响。
魏征……那个总是板着脸,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将他这个太子训斥得一无是处的老顽固,要死了?
李承乾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是魏征在朝会上,因为他狩猎扰民而慷慨陈词,唾沫几乎溅到御案;是魏征在他沉迷胡风、宠爱乐人时,跪在两仪殿外长跪不起,直言“太子失德,国之将倾”;是魏征因为他足疾后性情乖戾、不修学业,屡次上书,字字如刀,逼得他躲在东宫不敢见人……
厌恶吗?自然是有的。那种被当众剥开所有伪装、直指痛处的难堪,那种被道德与规矩死死压制的憋闷,让他对魏征这个名字,都条件反射般地生出抵触。
可奇怪的是,此刻涌上心头的,除了那点习惯性的厌烦,更多的,竟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就好像……一直紧绷着拽住你、让你不得放纵的那根绳子,忽然要断掉了。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那枚冰冷的玉石棋子被他掌心的温度捂热。
“更衣,”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去郑国公府。”
他没有摆储君仪仗,只乘了一辆青篷小车,带着几名贴身侍卫,悄无声息地出了东宫。马车驶过长安喧嚣的街市,李承乾靠在车壁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路过西市,他忽然叫停车驾,亲自下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中提了一个小巧的竹编提篮,篮子里衬着干净的葛布,上面放着几种时令水果——并非什么稀世珍品,只是些饱满的秋梨、橙黄的柑橘,还有一小串晶莹的葡萄。他挑选得极其仔细,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郑国公府邸一如既往的简朴,甚至因主人的病重而更显冷清。门房见到太子亲临,慌得就要进去通传大礼参拜,被李承乾摆手制止了。
“不必惊扰,孤……只是来看看魏公。”
他在府中老仆的引导下,穿过落叶堆积的庭院,走向魏征的卧房。越靠近,那股浓郁不散的药草苦涩气味便越是刺鼻。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李承乾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只在一角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魏征躺在靠窗的卧榻上,身上盖着半旧的锦被,整个人瘦脱了形,仿佛一把干枯的柴薪,唯有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还残存着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亮。
看到李承乾进来,魏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行礼,却被李承乾快步上前按住了。
“魏公躺着便是。”李承乾的声音放得很轻,与他平日里的慵懒或尖刻截然不同。他将手中的提篮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听说魏公病了,孤……带了些果子来。你……你吃着顺口些。”
魏征的目光落在那篮水果上,又缓缓移到李承乾脸上。他没有谢恩,也没有如同往日般立刻开始说教,只是静静地看了太子片刻,那目光复杂得让李承乾几乎想要避开。
“有劳……殿下挂心。”魏征的声音极其虚弱,气息短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李承乾在他榻前的胡床上坐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他似乎从未学过如何安慰这位总是训斥他的老臣。谈论朝政?更是无从谈起。他只能有些无措地坐在那里,听着魏征粗重艰难的呼吸声,看着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沉默了许久,魏征忽然缓缓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伸向李承乾。
李承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冰冷而无力的手。
“殿下……”魏征的手微微用力,仿佛要将生命中最后一点气力灌注其中,他凝视着李承乾,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凌厉,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与……遗憾。
“老臣……死后……”他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这朝堂之上……怕是……再无人……敢如臣这般……骂你了……”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承乾的心上。他握着那只冰冷的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指尖直窜到四肢百骸。
魏征歇了片刻,积蓄着微薄的力量,继续艰难地说道:“陛下……英明……然,溺爱……有时……非是福泽。群臣……明哲保身者……众……殿下……你……你要……争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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