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那场荒诞不羁的夜宴,如同一滴浓墨坠入清水,起初只是囿于暖阁一隅的异色,却终究不可避免地,在宫闱这潭深水中,缓慢而执拗地荡漾开来。
那夜当值的乐工与歌姬,在退出东宫时,脑中尚且嗡嗡作响,满是那些不成体统的古怪调子和“想喝烫”之类的俚语。太常寺的苏博士更是面色灰败,仿佛毕生所坚守的礼乐雅音,都被太子殿下那随性至极的“创作”玷污了一般。然而,宫里的生存之道,首在谨言慎行。他们深知此事关乎储君清誉,非同小可,初时皆三缄其口,只将那夜的经历与旋律,死死压在心底,不敢与外人间道。
可有些东西,越是压抑,便越是顽强。
那被李承乾魔改过的《静夜思》,旋律虽怪,却因其简单、重复,甚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上头”之感,竟如同最细微的孢子,悄然附着在了听闻者的记忆深处。尤其是那句“低头想喝烫”,直白,粗陋,却异常精准地戳中了某种最朴素的生理需求——在这深宫之中,谁不曾有过值夜困乏、寒风侵体时,渴望一碗热汤熨帖肠胃的瞬间?
先是那夜参与宴席的东宫内侍,在私下无人时,忍不住会学着太子那慵懒戏谑的腔调,低低哼唱两句“床前明月光……想喝烫”,引来同伴心照不宣的窃笑。这笑声里,有对太子荒诞的揶揄,却也隐隐有种打破陈规、释放压力的快感。
渐渐地,这调子如同长了脚,从东宫门缝里、从换值守夜的宫人交谈间,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先是尚食局负责烧火熬汤的小宫女,一边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一边无意识地哼着“想喝烫”,只觉得这词儿格外应景。然后是夜里在漫长宫道上提灯巡行的太监,望着天际那轮清冷的月亮,口中念念有词,待到同伴问起,才惊觉自己哼的竟是太子爷的“新词”。
“这调子……怪是怪了些,可不知怎的,听着还挺顺耳,记起来也容易。”
“可不是么,‘想喝烫’,多实在!比那些文绉绉的‘思故乡’可贴心多了!”
低等的宫人婢女,终日劳作,所求不过温饱安稳。那些高雅的诗词歌赋,距离他们的生活太远。反倒是太子爷这随口胡诌的“烫歌”,直击他们最日常的渴望,带着一种奇异的亲和力与生命力,在不见天日的宫人群体中,竟以一种瘟疫般的速度流传开来。
不过旬日功夫,这古怪的旋律和词句,已不再是东宫的秘辛。在掖庭宫某处井台边,能听到浣衣宫女一边捶打衣物,一边用鼻音哼着“疑是地上霜”;在通往内苑的夹道里,能听到两个小太监交接差事时,互相打趣一句“举头望明月,你今晚喝汤不”;甚至在某些较为宽松的嫔妃宫中,那些年纪尚小、规矩不严的侍女,也会在嬉笑玩闹时,冷不丁冒出一句字正腔圆的“低头想喝烫”,引来嬷嬷们又气又好笑的呵斥。
这风气,自然也吹到了两仪殿侍候的宫人耳中。能在御前听用的,皆是心思玲珑、谨小慎微之辈,他们虽也听闻了这诡异的“宫中新调”,却绝不敢在圣人面前流露出半分。然而,歌声无形,终究是防不住的。
这日午后,李世民批阅奏章略感疲惫,搁下朱笔,信步走出两仪殿,往甘露殿方向走去,想瞧瞧皇后。行至连接两宫的长廊时,不远处宫墙拐角,传来一阵细碎轻快的脚步声和着低低的哼唱声。那声音稚嫩,显然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宫女。
“……举头望明月,低头……想喝烫……”
歌声断续,调子正是那日李承乾在东宫所哼的古怪旋律,只是由这女童嗓音唱出,少了几分太子的惫懒不羁,倒多了几分天真懵懂的趣味。
李世民的脚步倏然顿住。
身后随侍的内侍监脸色骤变,几乎要立刻出声呵斥,却被李世民一个眼神制止了。
皇帝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耳,似乎在仔细分辨那随风飘来的、不成体统的歌词。他听得并不真切,只捕捉到“明月”、“低头”、“想喝烫”几个零碎的词,以及那迥异于宫廷雅乐的、带着点民间小调般随意感的旋律。
那哼唱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宫墙深处。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继续举步向前,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方才那歌,调子有些耳生,词也……挺别致。谁人所作?在宫里传唱似乎有些时日了。”
他问得轻描淡写,内侍监的后背却瞬间被冷汗浸湿。此事可大可小,若直言是太子殿下“创作”,恐有损储君威严;若隐瞒不报,更是欺君大罪。他不敢怠慢,更不敢撒谎,只得硬着头皮,趋前一步,压低声音,毕恭毕敬地回禀:
“大家明鉴……此调……此词……据闻,是出自东宫。乃是……乃是太子殿下日前宴饮时,偶得之句,命乐工谱了曲子……”
他说得极其委婉,将一场荒诞的夜宴轻描淡写为“宴饮”,将李承乾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行归结为“偶得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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